鳴鶴(重生) — 第 37 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二)
第37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二)
裴夕舟保持着遞梅枝的姿勢, 沒有再說。
因他看到梅長君眼底已有淚滾落。
晚風四起,雪色連天,梅長君站在這灼灼梅樹下, 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恍惚間,她覺得眼前的裴夕舟與記憶中的身影漸漸重合,卻又有些不一樣了。他是個清冷的性子, 前世多年,甚少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做過類似的舉動。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 她以為自己能夠分清兩世之人, 想着最終分別後, 也能将這場意外的相逢放在心裏珍藏。
可真的能夠分得清嗎?
折梅相贈,今夕何夕?
她緩緩接過裴夕舟手中的梅枝,一向冷靜自持的心緒起了波瀾。
一直靜靜望着她的裴夕舟側頭想了想,向前一步, 又将手緩緩伸來。
溫涼的指尖輕柔地按在她的眼尾,一點點地向下撫摸,将淚珠抹去。
“別哭。”
他不由把聲音放軟了幾分。
“可是對年禮不滿意了?近日倉促, 允你的玉簪還未雕好,過幾日再給你補上。”
醉得狠了,裴夕舟看不透梅長君眼底的神色, 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同何時的她講話,只記得自己說好要送她一禮。
“什麽玉簪?”
梅長君眨着眼看裴夕舟,一雙蘊着淚珠的眸, 在這個混亂而沉凝的雪夜, 透射出一種格格不入的潋滟。
他放下手來時便望見了這雙眸, 也看見了她望着自己時那專注而複雜的眼神。
梅長君蹙眉看着眼前人。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即便是站在夜色中,也讓人覺着身上有亮光。
她還想繼續問下去。
“嗯……那日觀南寺中,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你府裏的女使便闖了進來。”
有這回事兒嗎?
梅長君閉了閉目,依稀記起了當時的情形。
她點點頭,長睫斂去那說不清是喜是哀的眸光。
……
短暫的安寧悄然而逝。
再次投身戰火的梅長君根本無暇顧及他事。
先前的幾次戰役中,翃都憑借着充分的準備才堪堪遏制住敵軍,挺過了最困難的時刻。
但敵軍不會頻繁送來喘息的契機,否則再拖上些時日,陽湖的援軍就該到了。敵軍首領清楚地知曉,若不能趕在這之前攻破翃都,等待他的将是徹頭徹尾的慘敗。
“父親的援兵還有幾日可到?”
城牆上,梅長君看着城下烏壓壓望不見盡頭的敵軍,對站在身側的顧珩問道。
“依我對父親的了解,他應當在幾日前就感覺到了此事的來龍去脈。如今援兵未至,只有可能是陽湖那邊的敵軍全力阻擊,将回援的腳步生生拖住。”
顧珩的傷還未完全養好,但軍中将領折損嚴重,他已不得不親身頂上。
一輪又一輪的守城戰開始了。
梅長君已記不清自己出過多少次城門,揮劍到最後,眸中只餘茫茫落雪,以及一片抹不去的殷紅。
在一次收兵時,敵軍的一名将領似乎是咬死了她的身影,竟舉着刀悍不畏死地往城門裏沖來。
梅長君察覺到身後動靜,正要回身對敵,忽見一只修長如玉的手穿雪而來,劍尖在敵人的脖頸處輕輕一劃。
敵人無聲向前栽倒,而他身後站着的,正是穿着盔甲、神色清冷的裴夕舟。
他對梅長君點了點頭。
身後城門已緩緩關上。
“你怎麽來了?其他城門情況如何?”
梅長君收了劍,輕聲問道。
她已經有數日沒有見過裴夕舟了。敵軍一改往日攻勢,對翃都的八個城門同時發起進攻。
梅長君仍守着最重要的撫城門,顧珩傷勢未愈,去了易守難攻的水關。翃都原本的将領們也頑強地守着剩下的六處城門。但軍中實在缺兵缺将,一向坐鎮城中的裴夕舟只能披甲上陣,帶着機動的兵力看情況随時增援。
“敵軍已大幅退兵了。”裴夕舟淺笑道,“我帶兵轉到撫城門附近,剛好看見你回城。”
強攻數日,敵軍終于決定再度休整。
翃都的軍營中,緊張的氣氛也有了一絲緩和。
好多兵士重傷回來,依舊帶着笑顏。
可梅長君卻笑不出來。
她走在軍營中,只覺四處安靜得可怕。醫師們正在治傷。許多兵士一動不動地躺在架上,發絲和着血淩亂地粘在臉側,身上各處都是繃帶。
“将軍?将軍?”
一名副将看見仍然穿着戰甲的梅長君,一邊喊着,一邊大踏步走來。
他看見梅長君的神色,愣了愣,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如今的傷亡情況,已是很好了。”
副将神情真摯:“若不是将軍和國師來了翃都,或許我們根本撐不到如今。”
“如今全軍上下拼死血戰,卻不見頹唐……因為我們是為了城中的家人、朋友作戰,更因為我們有盼頭。”
“先前多少難關皆以渡過,我們只盼着再多撐一些時日,撐到陽湖的援軍趕來。”
附近躺着的兵士們微微睜開一線眼睛,目光朝梅長君這邊望了望,掙紮地點了點頭,面上神情與副将如出一轍。
梅長君看得分明,一言不發地将棉被蓋在繃帶滿身、再度陷入昏睡的兵士身上。
半晌,她輕聲道:“援軍會來的。”
*
陽湖的援軍走到了何處呢?
數日前,處在陽湖的敵軍發動了更大規模的進攻。打探出翃都消息的顧尚書明白,敵人在此處的動靜越大,就說明翃都的戰局越發重要。
他迅速調整了作戰對策,以快打快,只想盡快擺脫如跗骨之蛆的敵軍,率兵直奔翃都。可敵軍也顯然察覺到了顧尚書的意圖,每每對陣,皆下死命。雖然陽湖這邊的敵軍不如翃都那邊多,但他們更加瘋狂,幾乎是用一條條人命去拖顧尚書的腳步。
糾纏數日,未見松動。
顧尚書看着寫了翃都最新戰況的消息,眸色深沉。
不能再拖延了。
翃都兵力薄弱,即便有退敵良策,但實打實的兵力差距宛如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終有一日會落下來。顧尚書不知道顧珩是如何堅持了這麽久的,但他明白,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必須立即回援。
顧尚書召集軍中将領,商讨半日,下達了決戰命令。在出兵的同時,他還派了一名心腹前往翃都。
守城之時,軍心為重。翃都被團團圍住,只要心腹能夠順利将援兵将至的消息送達,定能使軍心大振。
江浙戰火紛亂,心腹日夜兼程,誰知到達城外時,被敵軍的士兵擒獲了。
敵軍将領親自見了他,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大刀架在了心腹脖子上,他連連點頭,答應誘降翃都。
強攻數日沒有進展,如今有人相助,敵軍将領大喜過望,親自押着心腹來到了撫城門下。
“你走到城門處,對城牆上的守軍們喊話,說陽湖兵敗,速速投降!”
心腹立即答應,大步走到城下,向上方喊道:
“請大家再撐幾日,我們的援軍馬上就到了!”
說完,心腹望着怒氣沖沖趕至身旁的敵軍将領,咧嘴一笑,眼神中滿是譏諷。
城牆上的梅長君清楚地看着這一幕。
聽聞援兵将至的喜悅還未延續多久,就見敵軍将領氣急敗壞,一刀殺了那名心腹。
“忠心耿耿?”
他望了望城牆上方,冷聲一笑,極其惡劣地淩虐了屍體,最後将破碎得不成人形的他挂在旗杆上。
梅長君突然覺得自己身上傷口也如同火燒般灼燙,但其餘各處僵冷得如同寒冰。
大戰再度開啓,空氣裏全是血腥味。
等到暮色四合,敵軍退卻後,她舉劍的手幾乎沒有力氣,只能攀着城牆。
身邊将士們神色激動,對援兵即将到來之事議論紛紛。
她避開衆人走到角落,捂住自己的嘴背過身去。
“長君?”
收到消息的裴夕舟從附近城門上趕來。
“哪裏受傷了?”
梅長君沒有回頭,低低地道:“不是因為傷,只是突然……很……很想吐。”
“我明明見過比這血腥得多的場景——”
話沒說完,胃裏一陣翻湧,她的眸中也凝上些霧氣。
裴夕舟看着背着身的梅長君,心中了然。
他取過水囊遞到她手邊:“我明白……先別說話,少喝一點。”
梅長君仰頭含了一口,緩緩轉過身來。
融融月色将兩人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長,梅長君将目光落在影子上,又擡頭望了望天上的圓月。
熒熒光輝,只是這樣看着,便讓人覺得心中寧靜。
冷風起,帶走了身上不多的熱氣,可梅長君依舊一動不動。
裴夕舟一言未發,站在梅長君身側,陪着她望了良久。
等喉中的酸澀感褪去,身上的傷口漸漸痛了起來。
“今日矯情了……”
梅長君朝身邊人淺淺一笑,想要往城內走去。
可這幾步都如踩在雲端,傷勢激發之下已經站立不住。
眼前裴夕舟的面容也漸漸模糊起來。
“不用想太多——”
裴夕舟的話沒說完,便看到她閉着目,朝前方跌去。
他怔了一下,上前兩步伸手一撈,俯下身将她帶回懷中。
比京都時明顯瘦了幾分的身軀無力地卧在他懷裏。
裴夕舟垂眸望了望,下颌抵在梅長君的發間。
半晌,他輕輕抱起她朝城內走去。
走到城主府前,梅長君在昏沉中若有所覺,臉頰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又含糊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莫名有些缱绻。
裴夕舟腳下一頓,沉默着将她送到房中。
他看着床上人恬靜的睡顏,半晌,才低聲道:“戰争本就如此,我知你不忍之處,也知你定會想通……”
臨別時,他輕輕一笑。
“睡一覺便好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