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36 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一)
第36章 猶折梅花帶雪歸(一)
敵軍最先進攻的是梅長君和副将鎮守的撫門。
對戰之初, 城內準備充足,石塊、木頭等巨物源源不斷地向城樓下的士兵砸去。
“他們為何早有準備?”敵軍将領看着在撫門前堆積成山的屍體,恨聲道, “全數前進,後退必斬!”
“對着城牆進攻!”
一連數日的威逼下,攻城的士兵們豁出性命, 用兵器砍砸城牆。
此番操作本該讓人不解。
雖然城牆上弩箭、木石來勢洶洶,無法攀上, 但對着城牆進攻, 豈不是更加白費功夫?
雙方的兵士們都就此事詢問過主将。
翃都城牆上, 梅長君看着敵軍進攻的方向,心中疑惑。
“敵軍将領用兵謹慎,從不做多餘之事,此舉并非洩憤……”
梅長君走到撫門上方, 朝那處城牆細細看去。
“那縫隙——”
她想到一種可能,額間立時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急忙喚主将前來, 做了吩咐。
半個時辰後。
翃都城外,站在後方觀戰的敵軍将領冷冷一笑。
“雖然細作出了岔子,但根據最新的消息, 翃都的将領們并未發現此處城牆有異。”
敵軍副将眸色一震。
“您是說,翃都這處的城牆并不堅固,可用兵器直接突破?”
敵軍将領點了點頭。
副将喃喃道:“如此重要的城池, 城牆也能出得纰漏, 若是在我們那兒……”
“哈哈哈——這就是山河遼闊的大乾!”敵軍主将眸中劃過一絲輕蔑, “家園富庶,反倒人心思亂, 正是我們得利之機。”
他望着那處城牆,冷聲道:“我都探查清楚了,那處用料有極大的問題,短時間內難以修補,這可不像之前在三岔江上搭一座唬人的石橋那般簡單。”
敵軍将領的消息沒錯。
此處城牆的修建情況需得追溯到多年前,當時負責修築附近多座城池的官員中飽私囊,連最緊要的翃都,都用了些劣質的材料。
一直瞞着,直到如今。
那處備受關注的城牆被敵軍沖出了十餘丈的口子。
“果真如此……”梅長君輕嘆一聲,灼紅的戰袍随着風,在日光裏恣意翻飛。
城破,本應後撤,進行巷戰,但她并未驚惶,而是揮了揮手中的令旗。
火铳聲響起。
此時火铳并非作戰主力,翃都如今備上的數百支,還是顧珩聽了梅長君在信中的建議,前些日子裏從各處緊急調來的。
敵軍受了震懾,一時不敢進攻。
電光火石之間,梅長君并未立刻讓人修築城牆,而是迅速地搭建了木欄。
敵軍将領看到意外的一幕,拔出手中的刀,下令繼續進攻。
他們卷土重來,開始争奪木欄。
一開始,火铳儲備充足,但越往後,越疲乏。
梅長君看在眼中,下令讓駐守琉璃和澹臺兩門的守将帶兵相助,并暗中将翃都主力調集過來。
副将有些猶豫:“其他城門若是空守……”
梅長君看了看城下神情激動的敵軍将領,輕聲道。
“依對方的作戰風格,一旦認定機會,成敗便在此一役,不會多方作戰的。”
她望了望敵我形勢,蹙眉道:“只是這城牆,必須盡快修好。”
琉璃和澹臺的守将也已趕到,聽到此言,神情堅毅。
“您放心,我等必定死守城牆。”
越來越多的兵力輸送到城牆處。
若此時有史官在側,面上神情一定很難形容。
火铳用完了,前方的士兵們拿刀拼殺,後方的匠人們頂着戰火修築城牆。
滑稽而悲壯。
敵軍将領在不遠的地方不斷催促進攻,直到他看見翃都軍前赴後繼地從牆破處出來,将戰線頂至城外,不再向後回看一眼。
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錯誤地估計了對方的決心——守在城牆前方的士兵和将領們從未想過回城。
戰鬥從清晨延續到深夜,城牆的破洞一步步減小。
翃都副将身受重傷,臨時調來的數位支援的将官盡數戰死。
一直到第二日破曉,匠人們修好了城牆,敵軍将領見攻城無望,終于下令暫時退兵。
此後數日,進攻規模較小。
直到敵軍等待的東西終于被新船運了過來。
在詳細勘查城防後,他決定繼續攻打撫城門。
或許是因為此處地勢開闊,或許是想要出其不意、一雪前恥。
士兵們小心翼翼地朝城門接近。
上方的木石攻擊并不猛烈。
“他們終于用完了儲備!”敵軍将領大喜,這才下令将攻城車運來。
他沉聲判斷道:“先前的攻城車同戰船一同毀在了泷灣,如今運送過來的這些拆卸複雜,難以活動,但此刻城上攻擊已弱,正是用它的好時機!”
梅長君同樣在等待這個時機。
攻城車徐徐擺在撫城門下。
敵軍将領還未下令。
城門大開。
在敵軍士兵疑惑的視線中,梅長君和一衆騎兵沖出了城門。
站在最前方的敵軍副将只覺眼前馬影一閃,一柄長劍已橫于頸上。
劍鋒劃過。
他在落地的瞬間,強撐着最後一口氣望去,只見駿馬高擡前蹄嘶鳴不已,馬上坐着的女子并未再向他投來一絲目光。
她一身暗紅甲胄,袖口紮入護腕中,回劍率軍朝前方繼續沖去。
正在推動笨重的攻城車的士兵沒有想到,城內之人居然敢沖出來,不免陣腳大亂。
梅長君帶着騎兵趁亂沖殺,而後退了回去。
關城門時,她才朝敵軍将領的方向冷冷望去一眼。
一身染血戰甲稍顯落拓,如畫的眉眼卻寫盡風流。
……
敵軍終于放棄了梅長君駐守的撫門,改從翃都水關進攻。
然而等待他的是早已安排妥當的裴夕舟。
敵軍的士兵剛剛接近水關,就見眼前長矛亂舞。
在裴夕舟的授意下,經過特制的長矛足以穿過加築的鐵栅,靈活攻擊敵方。
敵軍将領看着這一幕,冷聲下令。
“前方士兵抓握長矛,後方趁機進攻。”
在用人命去填後,雙方僵持半日,長矛的刺擊漸漸停頓下來。
敵軍将領下達了加快進攻的指令。
可沒過多久,又有長矛向外刺出。
頂在前方的兵士們仍舊用手抓握,一碰便慘叫出聲。
敵軍将領生了火氣,推開拱衛的衆将,第一次沖到前方細看。
驚然發現長矛尖端微微發紅,明顯是在火上烤過。
怔愣間,頭上冷箭如雨落下。
有一支直直朝敵軍将領的胸膛射來。
在身邊心腹的驚呼下,他向後栽倒,只看見水關上一截月白的衣袖輕輕滑過。
不甘的怒吼還未發出。
他已陷入昏迷。
在衆将拼死相護下,敵軍将領被送回了大營休養。
“從未見過的面孔,與記載完全不同的作戰路數……這翃都太奇怪了……”
敵軍将領躺在榻上,傷口隐隐作痛,心中翻江倒海,最終長嘆一聲。
他對守在一旁的将官下令。
“全軍休整三日,我要重新規劃進攻對策。”
翃都迎來了短暫的喘息之機。
除夕也悄然到來。
“竟然就要過年了……”
梅長君從軍營歸來,看着城主府中零零散散卻帶着幾分年味的布置,輕笑着向顧珩問道。
“城中百姓如何?”
“戰火方歇,百姓們紛紛裝飾一番,倒是也有幾分過年的氛圍。”
顧珩神色也是難得地放松。在養傷的這些天裏,他同樣并未閑着,去不了城牆和戰場,那便守在後方,做好調度,安撫民生。
“雖說苦中作樂,但借着除夕鬧上一鬧,将士們的心态也會好上許多。”
“城中百姓們自發送了許多酒到軍營,我還下令讓幾個副将在今晚安排些活動……”
梅長君心頭一動。
“竟有這些……我可要再去看看。”
她興致盎然地起身出去。
“早去早回。”顧珩坐在房中,望着她的身影輕笑道,“我在府中等你。”
梅長君向後輕快地揮了揮手。
在夜色下打馬直奔軍營。
經過多日的守城後,她與将士們已經熟絡了起來,一進主營便收到了許多問候。
“顧姑娘好!”
“顧姑娘不是回城主府了麽?怎麽又過來了?”
一副将捧着酒壇道:“是顧将軍讓姑娘來尋酒?”
身側一人插言道:“什麽姑娘……以長君大才,同樣擔得起一聲将軍稱呼。”
“就是就是,沒看到人家腰間的兵符嗎?快同我一起,喚一聲将軍。”
“有理有理……這下咱們翃都便有兩名顧将軍了。”
梅長君含笑望去。
衆将一人一個酒壇,齊刷刷地向她喊道:“顧将軍好!”
話音剛落,那名副将突然想到什麽,憨厚笑道:“哦,國師剛剛被我們灌醉了……他問了聲将軍在何處,就拎着酒壺出了營,但是去的好像不是城主府的方向,将軍要不去看看?”
“……好。”
梅長君向副将指着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條小徑。
越往深去,越發寂靜無聲。
她循着雪上的足跡一步步走着,直到眼前枯枝交錯。
“這是翃都之前荒廢的果林……”
梅長君有了些印象。
她記得這兒栽種的樹木繁雜,各式各樣都有,不過到了冬天,加之無人看護,都漸漸蕭疏了。
無盡枯木殘枝中,遠處一團紅有些灼眼。
梅長君眸光一亮,向那處走去。
冷月從雲層裏探出頭,灑在火紅的花瓣上。
裴夕舟抱着竹箕,自雪上将這随風落下的梅花拾了,還未直起身,便聽身後一個聲音輕輕地道:“夕舟拾這些花瓣做什麽?”
他身形一頓,緩緩起身,卻沒有回頭。
“釀酒……”
平日裏清冷的語調有些飄忽。
梅長君走到他附近,便覺羌酒的香味撲面而來。
“釀酒?”她望了望地上散落的酒壺,眸色悠悠,“羌酒辛辣,如烈火入喉,夕舟喝了這麽多,可是醉了?”
裴夕舟的耳根有些發燙,拿着竹箕的手倏然握緊,半晌,才輕聲道:“沒有。”
梅長君含笑走到他身前。
“這次的道術倒是識趣……”他仍垂着眸,低聲道,“識人心,擅幻化,終不能一睹真顏。”
夜風吹過,帶落梅瓣拂過他薄紅的眼尾。
“還說沒醉?”
她湊到他眼下,輕笑道。
裴夕舟這才緩緩擡眸,待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時,睫稍微微一顫:“此次最真。”
半晌,妥協般地抿了抿唇角。
“夕舟?”
梅長君疑惑地看着他緩緩伸過手來,從自己後方折下了一枝極豔極靜的梅花。
他将花枝遞來,一身素色曳撒如月華,薄唇綻出一個淺淺的笑:“給你。”
“千年萬歲……”
冷玉般的聲音微啞。
“唯願一人,皓明皎皎,如月之恒,如日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