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35 章 照我滿懷冰雪(四)
第35章 照我滿懷冰雪(四)
“敵軍主将好猜忌, 性多疑,打消其念頭難,但助長疑惑則容易得多……”
裴夕舟簡單解釋了幾句, 而是開始補充作戰的細節。
将領們都正了神色,全然忽略了他的年齡,恭敬之色同前世那些跪在首輔腳下的官員們一模一樣。
指令有條不紊地下達, 梅長君一邊與裴夕舟商讨,一邊有些感慨。
不論在什麽時候, 不論他的身份為何, 每當遇到對敵之事, 他總會沉下來,眸色平淡,無悲無喜,似乎在風雪中走了一遭, 帶着滿身的冰寒雪氣,讓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戰事已安排妥當,至于糧食一事。”
梅長君敲定了最後一個作戰細節, 将話題轉至翃都之內。
這是與打仗不相上下的重要問題。
每逢大戰,民生受擾,即便将領們能快速平息戰火, 但被破壞的農田無法在一朝一夕之間複原。因此,往往需要開倉散糧。先保證百姓們能夠日有所食,之後再輕徭役, 減賦稅, 使民生慢慢恢複。
但這是最理想的情況。
梅長君曾看過前世江浙的卷宗。在戰火紛飛之時, 無數流民離鄉乞讨,甚至賣兒賣女, 只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
做回長公主後,她也曾前往湖廣赈災,見到了比文字描述震撼數十倍的景象。家園破碎,許多東西賣無可賣,饑餓的百姓們只能去扒樹皮充饑。但樹皮終有限,當最後一棵樹也變得光禿裸露,就只能吃觀音土。
這些是仍活着的人,更別提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的屍體。
“糧食之事,不必憂心。”顧珩輕笑道,“我已差人準備妥當,如今城中糧食充足,足夠撐上月餘。”
“如此甚好……”梅長君點了點頭。
她看着地圖上的泷灣,目光清透而堅定,仿佛蘊着一團灼豔烈火。
“那便只等蠻夷入灣。”
商議結束。
衆将走出營帳,打馬将行,卻又紛紛停在了軍營邊。
顧珩傷勢未愈,仍需乘馬車,因此梅長君幾人是最後走出營門的。
“令已下好,你們怎麽還守在這兒?”
她掀起車簾,對一衆将領笑道。
那一個個穿着盔甲的武将們在寒風中站得筆直。
“我們都是粗人,先前只顧商讨退敵之策……”
為首的一名将領沉聲道。
“還未謝三位相助翃都大恩。”
梅長君視線從衆人面上一一掃過。
如出一轍的鄭重神情,守在營外只為打揖恭送。
她想了想,目光落在為首的将領身上。
他看起來很憨厚,左眉上有塊小凹痕……是那位直接指出不能撤離的将領,似乎是翃都副将。
梅長君緩緩道:“我記得你是兄長副将?探查泷灣地形的任務便在你手中。”
那将領揖得更深了些:“是,定不辱命。”
梅長君點了一下頭,對衆将領朗聲道:“我等已為戰友。”
“望衆位群策群力,守得翃都安寧。”
濃夜之中瞧不清梅長君的面容,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她極為清亮的目光。
衆将鄭重拜下。
……
五日後的深夜。
三岔江頭。
敵軍不再隐藏行跡,帶着軍隊浩浩蕩蕩地走水路進攻。
埋在敵軍之中的棋子奏效了。
敵軍将領看着昏暗的夜色,雙眸卻亮如星辰。
在軍中部下的支持與鼓動下,他選定了這條最有利、最迅速的水道,備好了火藥,只待将那座唯一阻擋水軍前進的木橋炸開,便能過三岔江直抵翃都城牆之下。
今夜無月。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只看見遠處橋的虛影。
“亮起火把!準備炸橋!”
敵軍将領心中亢奮,将船驅使至橋下。
借着通明的火光,他向木橋望去。
“将軍,這,這——”
靠近橋的敵人們都沉默了。
這并不是他們所了解的木橋,而是石橋!
敵軍将領心下一涼,隐隐感覺不對。
“全船後退!小心埋伏!”
敵軍陣腳稍亂,可是在驚慌後,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位生性多疑的敵軍将領,心卻更亂了。
他細細回憶起自己選定此條水路的種種細節,想起各部下支持的聲音。
有人下套……
此地危險,不能久留。
“報——”
在敵軍将領糾結的時刻,一親信裝扮的士兵奔上前來。
“先鋒兵已率兩萬人馬在泷灣登陸。”
敵軍将領聽着報來的消息,冷峻的神色略微舒展。
為了求穩,他聽從幕僚的建議,除了三岔江之外,還在不遠處的泷灣也做了安排。
如今分出的兵力已經擊敗了駐守在泷灣的軍隊……
他大笑一聲。
“還好先有布置。”
既然三岔江形勢不明,那大軍便轉去安全的泷灣。
……
“他們會來嗎?”
石灰山後,一将領望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語。
“當然會了,國師之言可會有錯?”
“可——”
一掌拍來。
一個粗犷的聲音笑道:“放心,在出發之前,我還問過顧将軍,他将國師的話詳細解釋了一遍。”
“你快說!”
“國師此計,實為誅心。敵軍首領疑心極重,行軍打仗極度穩妥,若發現原來探查出的木橋竟被我們連夜改成了石橋,定會心神大亂,懷疑自己身邊是否有細作……”
“而在此時,泷灣安全的消息又會讓他放松,甚至大喜。”
“心緒起落之間,依此人的性格,定會被障了目,慶幸自己之前安排了後手,立刻離開三岔江,直奔泷灣而來。”
那将領解釋剛解釋完,便覺遠方人影動搖。
“國師的時機推算得真準……咱今日真正見識到了,什麽叫以人心為戰場!”
他指着岸邊笑道。
“接下來,就是我們的戰場了!”
敵軍一步步踏進伏擊圈。
佯退後隐藏在石灰山多時的翃都軍沖了出來。
火器聲響。
騎兵沖陣。
一記一記的鼓聲從後方傳了出來!
與之伴随的是源源不斷的進攻。
夜色昏暗,敵軍根本看不清他們在泷灣埋伏了多少人。
敵人驚慌失措,紛紛奔向來時的戰船。
可此時恰是退潮。
威風凜凜的大船紛紛擱淺,大多數敵軍只能跳入水中逃生。
敵軍首領看着這混亂的一幕,血氣上湧,在手下的護持下跳上小船逃命。
戰旗倒落。
這是一場摧枯拉朽的大勝。
借着天時地利,翃都軍隊沒有太多傷亡,反而将敵軍的大船盡數毀去。
在得到前線傳回來的消息時,顧珩心下大喜,便要提劍入軍營,細問戰況。
“我傷已好得差不多了,該回軍中——”
“兄長,軍營有國師坐鎮,戰況可以等将領回城再禀。”
梅長君拉住他的衣袖,道:“讓我看看你的腳腕。”
顧珩有些無奈地坐回來,緩聲道:“我師承醫谷,自己的身子還能不清楚嗎?”
梅長君沒應他的話,輕輕掀起衣袍。
她小心地壓住傷處,移來手邊的燭火:“這便是好全了?”
顧珩抿着唇,點了點頭。
“好吧……”
梅長君含笑擡眸,似要将手移開。
顧珩心下一松。
她手指隔着衣衫冷不丁地一敲。
顧珩眉心一跳。
梅長君看着他變了的神色,笑道:“我可是見多了這種傷的,雖然不如兄長醫術高明,但傷勢如何,還是懂得辨認的。”
她放下燈燭,認真地看向他:“如今高船已毀,我們最擔心的局面将不會發生。”
“他們沒了攻城利器,接下來便是曠日持久的守城戰。”
“此等戰役,越往後,越艱難。兄長不必擔憂沒有作戰的機會,而是應當知曉,能力要用在刃上。”
顧珩這才點了一下頭。
“所以,在腳傷未好全之前,兄長得好好養着,”梅長君擡頭看他一眼,又将眸光垂下,“守城,最難熬的是死守多日後,兵将缺乏,人心渙散……”
她想起前世的戰況。
“所以到那個時候,或許需要通曉戰事的兄長出城禦敵,重振士氣。”
“而在此之前……盡可交于我和國師。”
梅長君站起身來,解下披風。
其下是穿戴齊整的戰甲,腰間系着一塊兵符。
顧珩眸色微動。
原來,她早已準備好,代他前往軍中了。
“我也是顧家人,兄長可是不信我的能力?”
梅長君挑眉笑道。
顧珩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喚了一聲:“長君。”
她向他望來。
顧珩一身銀甲飒然,站在房中,桃花眸亮得如星子一般。
“我信。”
他彎唇一笑,将自己的佩劍遞了出去。
“你不是一直想試我的劍麽?記得帶在身邊。”
梅長君點了點頭。
守城戰開始了。
敵軍在泷灣退卻後,不過兩日便卷土重來。
翃都兵力不多,短暫偷襲毀船可以,但正面阻擊自是螳臂當車。
因此戰場再次轉移回了城牆前方。
如今沒了高船,敵軍無論如何也不能如前世那般快速破城了。
但翃都衆将領的心依舊難以放下。
敵我兵力實在懸殊。
得知自己被翃都軍虛張聲勢擺了一道後,敵軍将領只想一雪前恥,親率幾十萬人将翃都圍得水洩不通。
黑雲壓城城欲摧。
城牆上,梅長君看着近在咫尺的敵軍,第一次露出了肅殺的神情。
守城的将領們立在她的身前,面容冷峻。
“衆将士,泷灣一戰,我們達到了第一個目的,以少勝多,毀了他們引以為傲的戰船。”
“敵人已失先機,但仍不可小觑。如今敵軍已兵臨城下,我們能做的,便是奮力禦敵,撐到陽湖大軍回援。”
“為了城中數十萬百姓,我與諸君同途,與翃都同生。”
城下煙塵四起,天際金光破雲。
将領們躬身領命,聲震雲霄。
“誓與翃都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