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焉的傳說 — 第 38 章 葉家往事
第三十七章葉家往事
秋是一個充斥着矛盾的季節。山黃帶來的是蕭瑟與朔風,而田地的黃則承載着沉甸甸的收獲。
左乾荒穿着一身整潔的家族衣裳,衣衫的棕黃與這季節相得益彰,衣服襯裏的胸口上繡着左家的家徽,身上斜挂着裝着幹糧的小包袱。從城裏出來,沿道行至城郊,片片金黃麥浪翻湧,時不時總能聽到人們的歡笑聲。
這樣的笑聲左乾荒是從未聽到的。
從小生長在邊疆,與風雪和強敵為伴,肅殺與莊重是左家這樣一個以兵為主家族的基調。左乾荒見過的豐收總是急切迫切的,糧食一豐收就必須迅速收獲、加工、貯藏,之後随士兵遠征。而現在,他離開了邊塞,一路南下,心想暫時離開北方到未曾經歷的南方去尋求機會和幫助,也許更有轉機。左乾荒便是這麽做了。
麥田裏響起“唰唰唰”收割麥子的聲音,雙頭鐮刀飛旋着精準地一排排将麥子割下,最後飛回到農戶手手中,刀鋒锃亮的鐮刀将陽光反射到農戶臉上,滿臉陽光。一旁坐在稭稈堆上談笑的婦女對着男人指指點點。男人不以為意,拿起長繩沿剛才鐮刀飛過的路徑走,拾起落在地上整齊的麥稈打捆綁在一起。
左乾荒漸行漸遠,再回望,只見到那田裏移動的兩座“小山”。
為了付渡過洛川江的船票錢,左乾荒在洛川江的渡船上做了七天的船工,見過平靜的江水流淌,也見過暴雨傾盆時江水變了臉色的壞脾氣。從起初第一天暈三次船到行船在風口浪尖如履平地,左乾荒都不免驚訝于自己的适應性,俨然已是個合格的江河水手。七天後左乾荒下了船,船長送了他洛川江裏的風味魚幹。魚幹還沒吃完,左乾荒發現這裏的山色漸漸變綠了。
秋寒的朔風吹不到這裏,有的只是那柔和、細小、清爽的山間的風,帶着獨特的,左乾荒沒有聞過的味道。左乾荒喜歡上了這綠、這風、這味。用還剩下的魚幹,左乾荒換來随行腳商一陣的車程,也是從這開始,左乾荒才了解到在南境的金錢、資本和商業大多是奔走在路上,流動在山水之間。
那一天,左乾荒站在城頭,第一次見到綠色的林海,廣袤、無垠。從林海中突兀而起高聳的山峰扯下天空的面紗遮住自己的面頰,引人拼命地向往,探尋。
左乾荒站在龍渡橋前,感嘆這一奇跡,并且久違地停留下來,他在思索,是否還需要繼續走下去,這裏的一切都已是如此的新鮮,這裏的人、物都是如此令人着迷,也許自己的轉機就在這裏!還是說,這橋的南端還有更綠的水,更青的山,更柔和甜美的風?左乾荒看過這林海的陰晴雲雨,識得龍渡橋的曉晝昏夜,他還是踏上了龍渡橋,腳步踏過這巨龍留存的遺跡。
左乾荒謀了份差事,成為一個小商隊的随行保镖。兵家的出身讓他對這份工作熟門熟路,信手拈來,左乾荒也便是如此見識到南方人們功法的繁多與妖異,完全不同于在軍中人人修煉的鐵橋硬馬的功夫。“陰”和“妖”,是左乾荒對南南境人功法的評價,但似乎也是這樣的功法才能讓他們在南南境更好的存活。左乾荒發現商隊的保镖在更多時候防備的不是人,而是山林中神出鬼沒的奇獸異獸,顯然它們對人們從它們地盤開辟而出的道路有頗多不滿,亦或是對車上箱裏的奇珍異寶有興趣,還有的則是對童子、少女有着異樣的想法。
如此,左乾荒随商隊流轉了三季,不知不覺自己的實力已達到五階巅峰,這标志他是否願意繼承家族意志并繼續傳承。
左乾荒結了工錢,離了商隊,在商隊成員的祝福聲中左乾荒遁入山林。左乾荒在山林穿梭數日,終于在一條偏路上找到一塊靈氣較為充裕的寶地。這裏小路迷津,人跡罕至,一汪山泉沿石上躍下與山風協同奏響自然的樂曲。
左乾荒清出一塊平地,從包裹裏摩挲出一本硬質封面的書。這是一本左家每個直系成員都有的功法秘籍——《不破金身》。“不破金身”自一開始便可修學,但其質變是在五階之時,若能參悟其門道,身法通透便可修得金身不破直上六階,若無此份氣運,此書後半段便無可修行,只得繼續強化修行硬氣功,亦可有報國殺敵之力!家族內能修成金身的人寥寥,無一不是家族掌權人和兵權強有力的競争者。左乾荒知道自己實際上沒有選擇,只能頂着修習失敗實力倒退或走火入魔的風險開始他的沖擊!
左乾荒周轉自身真氣,以周天運轉,控體內氣力沖開經脈阻礙連接經脈,貫氣而行,凝練身內罡氣,再走經脈之形,真氣外放且控與膚外凝定罡氣。不料,左乾荒真氣放洩忽然不受控制,如決堤之壩一潰千裏!左乾荒只能集體內真氣以固守本源,強制牽動體外真氣凝化金身,但最終還是失控!他本可以洩去部分真氣告以失敗,從此無緣“不破金身”,但左乾荒不願就此服輸,搏天掙命,孤注一擲,最終走火入魔!左乾荒只能感受着體內真氣在體內失控亂竄,沖上天靈奪取神智,身外真氣不斷盤旋穿梭身內身外,左乾荒整個身體開始膨脹!
忽一陣風動,擾動草間樹尾。一道身影乘着風穿行,腳點草葉,躍出樹叢,順手摘下三片樹葉,手中光芒閃動,揮出三根碧綠色的光針飛向左乾荒。
“叮叮叮”三聲脆聲響起。
“硬氣功?”
那人落地于左乾荒身前,只見左乾荒雙目充血,身軀膨脹非常,衣衫綻裂,幾欲爆體!那人只手放在左乾荒天靈上,忽然釋放出強大的威壓。左乾荒周身膨脹紊亂的真氣被強制壓縮入體。但下一刻,左乾荒體內真氣順勢凝形将那人的手彈開,同時體內真氣爆散,整個人無意識地吼叫着彈起身,懷中書籍掉落在地。
“不破金身?左兵家的人,走火入魔,這麽強的執念麽?為了成這金身孤注一擲。不過現在能保下你的命就不錯了。”
那人始終保持着周圍的壓力,從腰間取下一根約一尺長金黃色上有似龍形蜿蜒,片片鱗甲覆于其上的短棍,從下而上連續快速擊打左乾荒的丹田、檀中、人中最後木棒頂在左乾荒前額上。左乾荒周身凝化成金身的真氣瞬間崩散。随即那人翻身越至左乾荒身後,在空中抓住四片落葉化作光針紮入左乾荒背後的穴位中,再繞至左乾荒前方,摘葉飛針,依次紮入左乾荒穴道!
左乾荒體內紊亂的真氣被依次刺激的經脈所引,同時針上的靈力化入左乾荒體內護住經絡,暴動的真氣終于得到控制!那人伸出右手在左乾荒頭頂猛然一拍,強大的氣流讓泉水清越的聲音停止了十秒。左乾荒跪落在地上,随後向一邊倒去。
這時數個人影從林中躍出,對那人行禮到。
“擡回去。”
“是!”
南山南,群峰兀,疑似天仙飄帶落,三十三曲繞成河,碧水流雲,側岸風吹樹。人道是,南境之南林如海,凝如液綠彙成灣。不可說四季常青,應是春來江水綠如藍,夏日紅荷勝似火,秋朝山花話黃白,冬季盼春含墨綠。
撐船搖橹,波紋蕩漾雲天,每過一灣,似入新新世界。風壓樹尾,見依稀城郭,更搖橹去,現千帆争流。盈盈水面漂游亭臺樓閣,插旗招展人聲如鼎沸。河岸人車賽航帆,渡口不見,舍卻行裝身投水,濕濡衣身全不怕,笑語盈盈又逢人。才見,王城據座山丘巅,下臨市井三環三,不覺城府多氣派,卻到此間不慕仙。
親水橋上行過一隊人馬,為首者身着銀光輕甲,右手持旗,綠底燙金單一個“葉”字,□□一只白面斑紋虎,走在隊前開路。
路上行人見此陣勢紛紛靠旁禮讓,但并無畏懼。
前鋒步行隊行過,一人跨紫翼斑斓虎行于隊中,身披暮色青天寶甲,頭盔夾于臂膀之下,如幽潭深邃的黑發迎風成形,自信從容的目光依次掃過道旁行人。
民衆迎此目光倍感光榮,紛紛欠身行禮!
再往後,部隊辎重,車輛馬匹依次經過。人們談話說笑依舊,人來人往并無不同。
山丘城府之中,坐騎紫翼斑斓虎之人急切跳下,一旁兵役連忙牽過控虎的繩頭。那人奔跑着進入偏殿,只見一身着梨花白長裙的姑娘埋頭于案牍之中,一手扶額,一手夾着筆不時翻動書頁,筆走龍蛇。
“海棠,你動作輕點,還有我跟你說很多遍了,飯菜放外面的桌子上,用蓋子蓋上,等我忙完這陣我會拿進來吃的。”那姑娘頭也不擡地說道。
男人聽到這愣住,悄悄退到門外,果真看到有一張桌子,上面穩穩地扣着實木做的大蓋。男人打開大蓋,裏面有半碗米飯和三碟僅動過一點的炒菜,氣味還正常只是失去了溫度。
“那‘死鬼’領軍出征,我看來就是公費潇灑去了,放着自己地界裏邊這麽多事不管,一個小小的魔獸異變事件,讓将軍去綽綽有餘。”屋內少婦抱怨道。
男人将蓋子蓋上,一只腳剛踏入門檻,身後忽然傳來少女的驚呼。
“老爺!”
聽到聲音的少婦忽然擡起頭,看到了半個身子探入房內的男人,她忽地站起身,手中的筆“嗖”地飛過去。男人手一揮接住筆,但筆墨卻準确無誤地落在他臉上,随後如風一般出現在姑娘身旁扶助暈眩的她。
“死鬼你放開我!這塊地方我還你了,不要妨礙我和我孩子享受天倫之樂。”
“花,咱不說好不那麽叫我嗎?我這不平平安安回來了嘛。”
“誰在乎你平不平安?你還好意思說,思歸思歸,我倒是成了整日思歸你這‘死鬼’了!這公文,你處理不完就別出這屋!”
葉思歸右手摟住葉花期的腰,左手扶住葉花期的後腦勺對着她的嘴唇貼上去。侍女海棠見到這一幕連忙将飯菜盤放在一旁的桌上,将偏殿的大門合上。
“對不起,花,每次外出都得你代我處理公務,着實辛苦,你放心,這些公文就包我身上了,之後你只管帶着海棠、月季好好地去市集逛逛,吃喝穿都算我頭上,商隊雲集,秋季商會準備開始,市集上可熱鬧……”
葉花期忽然伸出食指抵住葉思歸的嘴唇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又惹什麽亂子了?”
葉思歸換上王府中的便服,站立在一旁。
葉花期仔細端詳着靜靜躺在床上的左乾荒,數根發着光亮的針依舊刺在左乾荒穴位上。
“你知道他是兵家的人?”
“救了才發現的。”
“我們葉家從不與其他掌兵家族有私交,左家的事我倒也有所耳聞,他終歸是落魄到此的一個孩子。”
“花,依你看這?”
“不得不說,你的功力又精進了。”葉花期轉過頭用贊許的目光看了看葉思歸,又轉回頭看着左乾荒身上的光針,“你護住了他的氣海,保住了他的經脈,似乎識海也沒有太大問題,雖有少許駁亂的真氣留存,但問題應該不大,真正大的問題是他身體氣門關不上,真氣不斷外洩。我們不是練氣的大家,能做的始終有限,也許洩盡真氣保住他的性命就已是最好的結果,只是不知他醒來願不願意接受。”
葉花期取過一套銀針,抽出紮在左乾荒身上穴位的光針。光針被摘下旋即化作一片枯葉。葉花期依次在左乾荒頭上刺入銀針。
“我現在慢慢引導他頭部紊亂的真氣,他若是能盡早轉醒自己将氣門封閉,也許日後還有成就的可能,就看他的造化了。”
左乾荒最後的記憶便是自己身體裏真氣忽然失控暴亂,眼前忽然一黑,自己便落到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中,不停地翻滾、回旋、墜落……頭很暈,想吐,但什麽都吐不出來,有時突然暈過去完全無意識,但又像一個眨眼醒回來,發現自己還在下墜……直到這一次睜眼,他忽然發現他的世界明亮起來,墜落感漸漸消失。
左乾荒在床上的身體忽然抖動起來,整個床都在吱呀作響。
一旁看護的丫鬟被這情形驚到,連忙跑出門叫喊道:“夫人!夫人!他好像醒了,他渾身都在顫抖!”
很快,葉花期推門而入,臉上挂滿憂慮,并且看起來并沒有比處理公文時更有精神。左乾荒全身都在打顫,像是一條上岸瀕死的魚。葉花期跨步到床前,掀開被子,仔細觀察着左乾荒抖動的身軀,之後右手伸直懸在左乾荒上方釋放靈壓。左乾荒的身體逐漸平複。葉花期立刻取來床邊的銀針,紮在左乾荒穴位上。一小時後,葉花期筋疲力盡地緩緩站起身。丫鬟海棠見葉花期施功完畢連忙上前攙扶。
“夫人,這樣下去您的身體吃不消的,請讓我來維持加在他身上的靈壓吧,維持住我還是可行的。”
葉花期搖搖頭道:“不行,現在是他轉醒的關鍵期,你修為不夠,能否維持靈壓不說,還可能損傷你修為的根基。”
“那夫人,何不請老爺前來幫一把?”
“思歸他這次好不容易說話算話一回,現在忙于公務,不要打攪他。”葉花期看着左乾荒,十六也許十七歲,比自己的孩子大上一些,這樣的孩子卻背井離鄉,從遙遠的北方游歷到南南境,其中的艱辛又有幾人能知曉。
“海棠,你去把寶庫把我的青靈葉取來。”
“夫人,那可是老夫人留下來給您的!”
“去吧。”
“是。”
随着墜落感完全消失,左乾荒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巨大的綠色墊子上,他爬起身,适應着不靈便的手腳,花了很長時間,左乾荒終于翻了個身。他雙手撐着綠墊支起半個身子,發現着墊子上還有許多粗壯的脈絡,其中有液體在流動。又過去了半天,左乾荒終于站了起來,他開始尋找這張綠墊的邊緣,沿着它的脈絡前進,随後他見到的是更大的脈絡。忽然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變的輕盈,忽地一陣清風吹過,他的身體竟随風飄起來!他越飄越高,再後來竟無風自動,自己的身體一直向上,上升。此時左乾荒漸漸看到這張綠墊的全貌,竟是一張碩大無比的綠葉!恍惚間,短暫的失神加上懸空的漂浮感,又是被重力重新抓住後穩穩降落。左乾荒的胸口劇烈起伏,瘋狂地交換着體內的空氣,他猛地睜開眼,卻發現世界一片青綠!随着身體的震顫,左乾荒眼中的綠開始流動,如同淚滴般劃過臉頰,飄落在側,而他真切地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而溫暖的床上。
左乾荒剛動動手卻感到手上經絡傳來的刺痛,身體因為許久沒有動作而變得僵硬。這時房門被推開,左乾荒感受到久違的風和香氣,這是左乾荒又從未聞過,但卻已經愛上的沁香。海棠走進卧房,看到青靈葉已掉落,連忙走上前,看着他不住轉動的眼睛,嘴唇翕動。
“你終于醒了,別擔心,你現在很安全。”海棠說着将滑落的片青靈葉重新蓋回左乾荒雙眼上,“眼睛閉上,這兩片葉子可是我們家夫人的寶貝,還有效力呢,別浪費了,你別讓它再掉下啊我警告你!還有,先別亂動,你身上還紮着針,你可老實點!我家夫人為了你操勞了許久,你們都該多休息會,我先給你端點水。”
左乾荒許久沒有聽到如此溫柔的聲音,雖是帶着些嗔怪,但左乾荒的心終于平靜下來。但當左乾荒剛把眼閉上的那一剎又猛然睜開!這會不會是夢?我還在虛幻的夢中?雖然這裏感覺起來是那久違的真實感,但這真的不是夢嗎?左乾荒內心掙紮着,他不敢閉上眼,直到眼睛幹澀無法堅持才飛快的眨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再交替的眨,他的視線絕不離開這碧綠的世界。過一會,又吹進來一陣香,這一刻,左乾荒突然釋然了,他終于确定他不是在夢中,因為這令他平靜與迷戀的香不可能憑空出現在他的夢境。
左乾荒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來到他床邊,床鋪微微一顫,他又聞到一陣草藥香,感到一陣溫熱從他嘴唇邊傳來。一股溫熱流入他的口中,淌過他幹涸已久的喉嚨,滋養他幹癟空虛的身體。就在左乾荒這貧瘠的身體瘋狂吸收這“雨露”時,這溫暖戛然而止,勺子與碗底清越的剮蹭聲宣告着恩澤的結束。
左乾荒被潤濕的喉嚨終于發出了聲響:“能……再來……一點……嗎?”
“你倒挺會享受啊,這一碗藥湯可是足足熬煮十二個小時以上才得到的,而且光這藥草就足夠讓你在這不吃不喝幹個幾年的了。”床鋪又微微一顫,海棠站起來,“你身子現在非常虛弱,不能過補,得慢慢調理,我給你弄點溫水。”
在陸續三碗溫水下肚後,左乾荒的身體終于煥發出生機,疑似那碗藥湯的作用,左乾荒感受到他的丹田逐漸充盈,四肢百骸的經絡一一通達,渾身暖洋洋,就像漂浮在雲朵裏,全身沐浴着陽光。
等到左乾荒再一次醒來,他看到床側坐着另一位儀态端莊的姑娘,荷花白暈着淡黃的裙裝更襯出她的白,雙眼當空皓月般皎潔空靈。一旁陪侍站着的是左乾荒剛蘇醒時見過的那位少女。
“你醒了?你昏睡了足足一百六十天,避過一整個寒冬,好在現是初春,試着出去走走吧。”
左乾荒喉嚨蠕動着,努力咽了咽,終于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謝謝。”
葉花期站起身,對一旁的海棠吩咐兩句便轉身離開。
“請問,這裏是?”
“這裏是南林水灣,你在我們府上,現在你試着動一動,看看能不能起來?”海棠說道。
左乾荒先試着動動手指,搖晃腦袋,顯然這樣的感覺已經有些陌生,而且從運動處傳來酸脹感,漸漸地,左乾荒的手臂能擡起,手掌能做到抓握,雖然缺少力氣。又過了一個小時,在海棠的幫助下左乾荒坐在了床沿。
“你先坐着,我去給你端碗湯。”海棠說着出了門。
左乾荒終于能較為全面地觀賞着這間屋子。卧房不算大,卻已放得下一張比較寬大舒适的床,一張紅木圓桌和四張配套的圓凳,床頭一側擺放着一座紅木衣櫃,淡黃色的窗簾遮住圓桌一側的窗戶,讓投射進來的陽光顯得更為溫暖。卧房到客廳沒有門,只有一扇屏風正遮住入口,屏風上繡着南南境才有的山水。
左乾荒簡單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雙手撐住床沿,雙腳傳來地面的觸感但怎麽也使不上勁。左乾荒便習慣性地調用起體內真氣,真氣在體內熟悉地流轉起來。自己的氣海和經脈都沒事!左乾荒欣喜的感慨着,全身一較力站了起來,可還沒走兩步忽然全身氣力耗盡,像是斷線的木偶癱倒在地。
下一秒海棠便及時出現在房門口,她繞過屏風瞟了左乾荒一眼,将藥湯放在圓桌上,再攙扶起他。
“你體內就剩下這麽點氣力你心裏還真是沒數,老老實實等我不好嗎!你心心念念的藥湯,吶!喝了吧。”海棠将左乾荒扶回床上依靠着床頭斜坐着,轉身端起桌上的湯碗遞到左乾荒面前,“自己喝了它,恢複了力氣再想着出去走走吧。”
左乾荒伸出雙手接過碗,暖意從指尖傳便全身,他看着海棠說了聲“謝謝”。
海棠輕輕應了一聲,便坐到圓桌旁的凳子上看着他。
左乾荒左手端着碗,右手持勺,一口一口地送着湯藥。這草藥湯完全不同與左乾荒家裏曾因練功和的藥湯那般苦澀難以下咽,這味道清冽,微甜,甚至讓他感到酣暢!很快左乾荒便喝完湯藥,他将碗放在手中,雙手合抱這,靠在床頭舒喘着暖氣。
忽然海棠站起身從他手中抽走湯碗,繞過屏風出了房門。
左乾荒被這一舉動一驚,但又不知說何是好,于是便默默靜坐着,頭腦裏開始回憶。身體裏的真氣開始緩緩複蘇,但這稀薄的真氣似乎都達不到一段的強度。自己似乎是離開了家,跋山涉水游歷到南方,之後似乎自己好像在練功,然後……然後呢?左乾荒回憶着。然後,海棠走了進來,見左乾荒在身上摸索着什麽。
“你幹嘛呢?對我們給你的衣服不滿意麽?”
“啊,不,不是的,我好像忘了什麽東西。”
“別想那些,有力氣了嗎?我扶你出去走走。”海棠做到床沿。
左乾荒連忙整理衣服說道:“那有勞了,謝謝。”
在海棠的攙扶下,左乾荒站起身來。海棠沒有左乾荒個子那麽高,矮了半個頭,右手抱住左乾荒的左手慢慢向屋外移動。左乾荒忽然聞到那陣香氣更為濃郁,更加沁人心脾。
邁出門檻,這是左乾荒時隔一百六十天再次見到陽光。左乾荒的眼睛眯起來,眯成一條縫,從這條縫中勉強看到臺階,一級一級走到庭院中。陽光覆蓋在左乾荒身上将他全身照得溫暖,庭中立着一座山石,環着它圍了一圈齊腰的石牆,裏面充滿水,水裏游着魚,從水裏鑽出的翠綠撐起一把把傘,給水中的魚兒遮起一片綠陰。
左乾荒在海棠的攙扶下坐到這池邊的石牆上。
“我叫左乾荒,家在遙遠的北方。”
“哦?那你們那會下雪吧。”海棠用手一撐也坐到石牆上,緊挨着左乾荒,生怕他跌落到池中。
“嗯,秋天的麥子一熟,很快就會下雪的。”左乾荒似乎又看到了那金黃的麥浪和遠天厚厚的雪雲。
“我想見一次雪,聽聞雪花飄飛,漫天遍野都是蒼茫一片。可我們這邊從來不會下雪,四季常青,可惜啊。”
左乾荒眼前漸漸浮現,塞外的赤地千裏覆蓋着茫茫白雪,雪雲濃厚,根本看不見太陽,從天明到天黑有時幾乎都需要點着光火,雪下得大能沒過膝蓋,不論人還是獸都很難在這原野中行進,除了那淩冽的寒風和時常乘風而來隐匿在風雪中的妖獸!唯有躲避在人族修建的堡壘中,點起火,才能感受到北方的暖意。
“是啊,下雪可漂亮了,想這裏紛飛的花瓣一樣,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樣的。只是,它們很冷。”
“我不怕冷,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修行者,禦寒完全不在話下。”
左乾荒眼前似乎又看到在受妖獸侵襲而破損的要塞中,總能看到幾個保持着作戰姿态的戰士屹立不倒。
“哎,你剛才說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樣的是嗎?”
“嗯,是的。”
“漫天飄雪,鵝毛大雪那樣的雪花都不帶重樣的嗎?”
“對,而且它們都是對稱的規則的,像棉花那般柔軟。”也如同刀鋒一般銳利,同時閃爍着刀鋒般光澤,左乾荒心裏想着卻沒有說出來。
“哇!”海棠左手抓起左乾荒的手,自己伸出右手小拇指,“這樣,我會帶你去看看我們這裏山野百花,以後你帶我到你們北方看一次雪!怎樣?”
左乾荒想把手抽回但卻沒有那個力量,只得無奈搖頭道:“對不起,恐怕不行,我……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回去,我也不太想再回去……”
“可那裏不是你家嗎?哪有人不喜歡自己的故鄉的。”
“我沒有不喜歡,只是……不過我更喜歡你們南方,喜歡這裏的山水人物。故鄉就讓它留存在我的記憶裏,用來懷念吧。”
海棠若有所思地放下左乾荒的手。
“嗯,你好好修養,不要辜負我們家老爺和夫人的一片苦心,還有,等你身體好了,能幹活了就加入到我們府上的雜役來,你在這的吃住花銷可不是平白無故送的!”
“啊……嗯是的,我知道了,多謝您家老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多謝您。”
“這你別跟我說,我受不起,今後你有的是時間和機會道謝。”
“嗯好的,我可請問姑娘您的芳名麽?”
“我是府中夫人的貼身侍從,兼內務副主管。我應當比你大些,而且今後你要在我們府上還債,論實力等級資歷你都得管我叫‘姐’,今後見到我便叫我海棠姐。”
“多謝海棠姐照顧!”
“我先扶你下來,你坐這還是有些危險。”海棠攙扶着左乾荒坐到庭院中一棵歪脖樹下的長石凳上。
“你在這好好休息,我得離開一陣,我會派其他的侍女來看着你。”說着便向院落外走去。
“海棠姐,我可以請問一下貴府的名稱嗎?”
“你現在只管好好休息,別的事先別想,到時候都會清楚的。”海棠給了左乾荒一個笑容便離開。
這也是左乾荒第一次見到海棠笑。
左乾荒背靠長石椅上,石質獨有的清涼傳上全身,頭腦中只覺清爽,思緒豁然開朗。陽光将樹影投射在地面上,配合春風演出一臺影子戲。沒有市井人來人往的喧嚣,只聽到穿越林海和山間的風聲。
雀鳥在圍牆頭上嬉戲又飛上歪脖樹的枝幹上放歌。
左乾荒在海棠的幫助下很快到廚房裏做起了雜役。因為在軍中也曾擔任過炊事相關工作,廚房裏的工作左乾荒還比較得心應手。但不同的,左乾荒發現南方的菜系種類繁多,食材數不勝數且菜品注重新鮮和精美。這與在軍隊裏夥食講究快、量大、能貯藏的特點大相徑庭。府上食材的采購由專人負責,左乾荒則負責給主廚打下手或整理庫房裏的食材,這一幹便過去了三個月。三個月,左乾荒已經感受到這座府邸的宏大,光主要的廚房就不少于十個,期間需要在各廚房中調配物資或人手,左乾荒都積極主動地前去,随其他雜役一起幹活,了解這座府邸,也了解這裏的人。
這座府邸大至是葉家府,因為這裏許多雜役、主廚、家丁都姓葉,人們交談的事情中也是提到葉王府。
左乾荒也知道了,海棠姐也姓葉,喚名葉海棠。
左乾荒還沒有品嘗完府上的菜系又被調動到葉王府的後花園做園丁。有葉姓師傅地指導加上左乾荒的領悟力,不出一個季度左乾荒便對南方的植被植株有了較為充分的了解。
與充滿蕭瑟和肅殺的邊疆不同,這裏充滿旺盛的生命力,一年四季都有花期,更有碩果。
左乾荒不知不覺便在這座園子中成長了兩年。期間他曾遠遠望見過自己曾在床前見過的葉家夫人和她身邊的侍女海棠姐,因為當她們來到花園時,所有雜役家丁都得避讓。而這時,葉姓師傅便會帶着左乾荒到河中清洗工具再順便暢游一番。也是在此間,左乾荒學會了游泳。
第三年,左乾荒被調到葉王城的演武場做雜役,負責清洗演武臺和搬運、修複以及制作演武用品。初來乍到的左乾荒還是被這演武場所震驚,他本以為自己出身于兵家,世代輾轉于武場與戰場之間,對演武場應是再熟悉不過,而但當他看到高低一十八個不同樣的演武臺,心中卻依舊倍感震顫!
整座演武場占地面積巨大,橫逾兩百米,縱達三百米,修建于山腰之上高低落差兩百有餘!一十八個演武臺的基礎均為花崗岩打造,而十八個演武臺上都分別模仿着十八個不同戰鬥地形建造,有林地、沼澤、河流、海岸、山岩、山澗崖巅、沙漠、戰場、戈壁荒灘、火場、雪地苔原、花崗石平臺、街區、樓宇間、房屋內、瘴氣霧霭、魔法場、浮空石臺。雖不足以包羅戰場萬象,但足以練就出一支勢力強盛的家族軍隊!
每個演武臺四周都布置着魔法晶石形成防護結界,以維持結界內的戰場環境和隔絕攻擊。所聘請用以維護演武場的魔法師胸前都佩戴一塊翠玉,在個演武臺之間游走維護。
演武臺上訓練和比拼的絕大多數人,都揮舞着碧綠的大劍,時而單手時而雙手揮砍,招式靈動威力驚人!
“這就是我們葉家的家傳秘籍——《葉脈訣》!”海棠的聲音忽然在左乾荒耳側響起,将左乾荒驚得一跳。
“來和我切磋一下麽?來自北方的武者。”海棠竟突然向左乾荒發出演武邀請。
左乾荒更是震驚道:“海棠姐,我已經許多年不曾習武,而且已沒有鬥争的欲望。”
“你的氣力恢複到什麽水平了?”葉海棠忽然打斷左乾荒的話問道。
“三階五段五級水平……”左乾荒老實答道。
“厲害啊,三年時間在沒有專門修行的情況下能将自身修為恢複到這種程度。”
“海棠姐別取笑我了,雖然沒有專門修煉,但日常勞務需要我做的事情還是得依靠真氣力才能更好地完成。”
“磨磨唧唧,像個男人樣!告訴你,我們葉家的規矩,女人邀戰,男人不能拒絕!”葉海棠重新綁起頭發,就地脫下裙裝,露出墨綠色修身短褲和同樣墨綠色的露臍裝背心,兩腳蹭下鞋跟飛身一躍,光腳踩在花崗石演武臺上。
左乾荒見狀只得提氣輕身,縱身一躍落在葉海棠面前。
“海棠姐,我覺得這樣做實屬不妥,我出身兵家,戰争沙場為伴,我雖年紀不大,未親歷戰事,但……”
“少羅嗦!”葉海棠前邁一步渾身釋放出靈壓,“我說了跟我打就打!”
左乾荒後退兩步,臉上充滿震驚!他感受到葉海棠身上放出的靈壓絲毫不弱于當年沖關不破金身時的自己,他着實沒有想到,平日儀态端莊的侍女竟能有如此修為!
葉海棠勾起嘴角說道:“怎麽樣?”
左乾荒脫下布鞋将鞋踢到場地邊緣,雙手抱拳道:“乾荒只得竭盡全力。”
左乾荒久違地流轉起體內真氣,但他心裏清楚現在的自己無論做何想法都不可能贏過葉海棠,但作為一名戰士,若戰前已失戰意,已失勝心,那麽将必敗無疑!戰鬥場上瞬息萬變,以弱勝強未嘗不可!左乾荒頂起硬氣功,擺開架勢,他心裏并沒有覺得葉海棠會因為他實力不如自己而放水,也不會因為他是一名她所管轄的手下雜役而手下留情,他必須全力以赴!
葉海棠突然前沖,右手以拳化掌直劈左乾荒面門!
左乾荒不敢對拼力量,忙下腰避過掌風随後迅速起身忙出一個掃堂腿。
葉海棠躍起躲過扭轉身形猛然朝左乾荒一踏。
左乾荒向前翻滾躲過,随後站起身正面迎擊葉海棠的拳腳!左乾荒在家中所練十幾年皆是鐵橋硬馬的功夫,加上家傳硬氣功,正面攻防能占到絕大優勢,但奈何自身目前與葉海棠實力差距懸殊,僅幾個回合下來左乾荒已然無法正面招架。
葉海棠纖細白皙的手臂總能傳來與之完全不相符的力量,全掌交錯變換,又如綿裏藏針,打得左乾荒應接不暇,氣血翻湧。左乾荒突然舍棄防守猛出一掌,擊中葉海棠橫檔胸前的手臂上,而自己則是硬生生吃了葉海棠的一拳,接連後退數步,兩人暫時拉開距離。
左乾荒短暫的打亂葉海棠的進攻節奏并趁此機會調息一口氣,全身紊亂的真氣逐漸平複。也就一口氣的時間,葉海棠的一腳飛踢已至!
左乾荒忙錯開身形躲閃。葉海棠落地旋即接上一腳回旋踢。左乾荒氣運雙臂抵擋卻也被擊退出兩米距離!葉海棠上步側踢,再接兩招連續踢。左乾荒沒有再躲閃而是用雙臂精準地接下葉海棠的攻擊。距離拉近,葉海棠起手化掌直劈左乾荒脖頸。左乾荒起手擋之。随後葉海棠回身旋轉左手出掌刀再劈在左乾荒掌心上。葉海棠連出數個沖拳,左乾荒一一擋之卻也顯出疲态。葉海棠突然一個膝頂!左乾荒不得不出雙手抵之。不料葉海棠連出彈腿正中左乾荒胸口和腹部!左乾荒退了幾步,搖搖晃晃穩住身形,咳嗽了兩聲。
葉海棠察覺到方才攻擊的觸感發生了變化,不論是左乾荒的手臂還是前胸和腹部,沒有意料之中的肉感,而是更像腳下這堅硬的石質觸感。既然如此,那我就可以放開一點打了,葉海棠嘴角上揚,身形速度和力量再超之前。
終于在打到第一百回合時,左乾荒被葉海棠踹到演武臺的防護界壁上随後落下,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葉海棠跑到左乾荒身邊,手中搓出充滿生命力的靈陣。
左乾荒身上承接着微微的光芒,身上的瘀傷漸漸消退,口中的鮮血味道也漸漸消失。
“好了,不打了,我贏了。”
“嗯,海棠姐厲害,乾荒甘拜下風。”左乾荒趴在地上說道。
“哎,我問你,雖然我知道你研習的是硬氣功,但你以現在實力應是沒辦法全身抗下我的攻擊的,我本以為你會在第七十個回個之前就趴下了,沒想到你能撐到現在,怎麽回事?”
“呃,咳咳,主要是海棠姐你高擡貴手,對我手下留情,若是戰場上那般盡全力厮殺,我可能不到十回合就倒下了。”
“我可沒跟你說戰場上,我在問你,你是怎麽做到全身防護的?”
“其實,并不是全身,即便海棠姐攻擊再快也是有間隙的,我體內真氣稀薄,要想做到全然防護的硬氣功自是不可能,那麽我想何不将氣力凝聚起來增強強度,再者得做到精準的預判和準備,然後在受擊點凝聚氣力,讓真氣流轉起來。我便是這麽做了。咳咳。”
“了不起!”葉海棠消去治療靈陣陣站起身,從褲袋中扯出一張白手帕拍在左乾荒手上并用手示意他的嘴角,“作為獎勵,這個月多放你兩天假,兩天後來着上崗。”
左乾荒從地面上坐起來,拱手謝道:“多謝海棠姐。”
葉海棠越下演武臺,穿上鞋子和裙裝快速離開。
演武場上方的觀武臺上,葉思歸和葉花期完完整整目睹了這次的戰鬥。不多時,葉海棠出現在他們兩人身後,講述着方才戰鬥的情況。
繼與葉海棠切磋之後,左乾荒在演武場幹了一年,這一年裏他結識了不少葉家的青年好漢,見過他們在一十八個演武臺上的四季,見過他們手中的葉脈劍揮舞的圖景,也曾和他們坐在觀武臺上欣賞醉月風光。
這天,左乾荒如常一樣早起提前打掃演武場,他走到演武場卻看到四個人站在他曾于葉海棠切磋的演武臺上。左乾荒揉揉眼睛正打算看清楚。
中間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卻先發了話:“乾荒,放下那些東西,你上來。”
左乾荒看清了那四人,站在左右兩邊的兩個侍女分別是葉海棠、葉月季,而中間那位風姿綽約的姑娘則是這座王府的掌權人夫人,那麽她身邊的應該就是這座王府的主人!左乾荒連忙放下掃帚,提氣跳躍上了演武臺,随後單膝下跪拱手道:“見過葉王老爺和葉王夫人。”
“好了不必多禮。”葉花期說道,“乾荒,你在我們葉家多少時日了?”
“回夫人,已有四年餘。”
“這四年你可有不服?”葉花期接着問道。
“回夫人,并沒有,夫人和葉家對我有救命再造之恩,所用所供代價高昂,乾荒理當補償報恩,況且生活上衣食住行都頗為充裕,乾荒承蒙照顧,又怎有不滿。”
葉王夫婦相視一笑。随後葉思歸問道:“乾荒,你我應是第一次見面,或是第二次。”
左乾荒呆住片刻,随後忙回道:“回老爺,乾荒實感老爺的救命和再造之恩。不瞞老爺、夫人,乾荒深知,當年乾荒走火入魔,即便茍活也應氣海盡毀,此生無望于修行,但幸得老爺夫人垂憐,能讓我如今不論為廢人暴屍荒野。”
“那我問你,你是否再繼續你當年的路?”葉思歸問道,随即将一本書抛到左乾荒面前。
左乾荒定睛一看,這正是當年他懷揣離家的那本《不破金身》,他本以為這本書在他真氣爆發之時已被損毀,卻沒想到如今還能再見。
“這是當年你落下的東西,我們替你保管了四年,現在還給你,至于你撿還是不撿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說罷葉思歸摟着葉花期踏空而去。
葉海棠和葉月季繞過左乾荒下了演武臺。
左乾荒看着地面上靜靜躺着的《不破金身》。這四年時光,左乾荒并沒有刻意去回憶他之前的人生生涯,也沒有刻意去遺忘,如同将一本故事看完放到書櫃裏然後上鎖封存。左乾荒甚至都一度忘卻了自己的姓,因為在這裏人們只呼自己的名,自己就像這裏忙碌的每一個葉家人一樣,過了四年的葉家人生活。左乾荒厭倦了戰争,但自己曾一度沒有選擇的權力,直到五年前,他終于選擇離開沙場,離開北方的邊疆和家鄉。他想身體微微動了動,目光看向臺下他的掃帚和簸箕。紙皮的書面就像秋天的黃葉落在這演武臺上,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動。
紅日初升,東紅映照在他凝固的臉上,他已經錯過了早晨打掃演武場的時辰。他彎下腰拾起《不破金身》,右手順着書頁輕輕拍打,嘴裏吹去書本面上的塵埃。一回頭,看到葉海棠悄無聲息的站着,把左乾荒吓一跳。
葉海棠微笑道,露出上排八顆牙齒,雙手虛握平舉道前胸,像是張開通告一般随後念道:“現任葉家雜役左乾荒,自你拾起那本書起,你将不再是葉家雜役,你将獲得自由身,與葉家的債務關系一筆勾銷!”葉海棠雙手合碰,像是将通告合上。
左乾荒呆住在原地。
“好了,你自由了,你可以離開葉王府繼續去游歷。你不用擔心你的工作,吶,早有人替你把演武場打掃幹淨了。”
左乾荒僵硬地扭過頭,果然,自己地清潔用具已不在原地。
“之後呢,你有什麽打算?或許我也不該過問,好了!總之,你也清楚葉王城的大門在哪,我就不領着你了。”說完葉海棠轉身正欲離去,忽然左乾荒牽住她的手。
“海棠姐,我要正式應聘葉王府雜役!”
葉海棠轉回身,用驚訝的眼神看着左乾荒,剛想開口問句:“你認真的?”卻看到左乾荒眼神中的堅定,發現這句話也許是多餘,便掙開左乾荒的手,雙手叉腰道:“我告訴你,想進葉王府的人多了,比你優秀的人多去了!”
“沒關系,海棠姐,給我個機會,我會認真和那些競争者較量!”
見左乾荒如此認真的表情,葉海棠只好使用緩兵之計。
“那好吧,你待我去同我們總管問一聲,你就在宿舍等我的消息吧。”說罷便飛快離去。
“你改變主意了?”
“一個孩子而已,能掀起多大風浪,難道我們偌大一個葉家,你堂堂葉王還罩不住一小孩耍起來的風浪?”
“笑話!就算他把他整個家族都帶來又能如何!”葉思歸看着身旁微笑着的葉花期,“只是他的路未必是在葉家,他的路寬着呢。”
“行了!你要有這閑工夫,就多來看看我和孩子,你還知道無寒、無落哪個是哥哥嗎?”
“哎,咱要是有個女孩我不就清楚了嘛。”
“去你的!”說罷葉花期拂袖而去。
左乾荒終于又得到了葉家雜役的身份,不同的是他相對于一般雜役要自由得多,他還是負責演武場,但他卻沒有固定的職責和崗位,他完全可以以監工的身份自居,也可以自由上演武臺和其他人切磋較量。但左乾荒還是保留了清晨打掃場地的習慣,也不主動上演武臺,只是有人邀請切磋他也不會拒絕,他更多的時間是在葉王府裏游走,并随地幫幫忙,或者幫葉海棠跑跑腿,順便出了葉王府到葉王城裏逛逛。
時間又撥動了一個四季。這天清晨,左乾荒提早打掃完演武場後主動走上了曾經與葉海棠切磋的演武臺,他盤坐在演武臺中央,手上捧着那本書。左乾荒從未想過自己能再一次走到這一步,能再一次面對同樣的選擇,只是自己還有這個必要麽?這裏的生活令他非常滿足甚至可以說令他陶醉。這裏的人令他留戀,無論同是雜役還是葉家的家丁或是葉家掌權的血親一系,都沒有對他排外或不待見,反而因為他是外鄉人是遙遠北境的來者而對他關懷備至,特別是海棠姐,總能在他需要時給予幫助,被戲耍時站出來替他撐腰;這裏的山水花鳥魚蟲都令他留戀,他喜歡暢游在流雲河中,随河裏的雲朵散步,聽鳥鳴,看四季山野百花。
若是他成功了,那麽他便有資格回到遙遠的邊疆繼承家族大權,重整旗鼓恢複家族兵權和權勢,但這是他想要的嗎?他大可不再觸碰這本書籍,就這麽做一個平凡的南方人,迎娶一個美麗的妻子共度餘生。這不正是他曾多少次站在布滿風雪的城牆上向南眺望而幻想的夢嗎?
“軍人當一身戎裝但不要戴着枷鎖上戰場。你不必把自己放到一個你還未觸及的高度,這本就是我們這一代家長應該做的事。”
左乾荒回過頭,見葉思歸、葉花期二人,他們身旁還跟着兩個十四五歲的孩童,葉海棠和葉月季随在葉王夫婦身後。左乾荒站起身行禮。
葉思歸擡手說道:“我曾經也去過北方,見過那裏的戰場和遼闊的邊疆。我知道為什麽那裏的戰士能如此無畏,因為他們背靠的就是他們的故鄉。”
“多謝葉王老爺指點迷津,乾荒明白了,乾荒選擇再次一搏!”
“好,我來給你護法,不必擔心!”
左乾荒再次向葉思歸深深鞠一個躬,随後轉過身,走到演武臺中央盤坐下來。
“你說的那句話我能懂,但也就這麽簡單麽?”葉花期問道。
葉思歸做了一個深呼吸,看向葉花期:“這也許只有站在那片土地,登臨一塊邊疆的圍牆,面朝那片什麽都不見的荒蕪才能感受到這句話真正的力量吧。”
“好啊你,終于有我看不透的地方了。”葉花期搖頭嘆道。
那日清晨,葉家王府內有兩道金光浮現,一道是爬雲而上的驕陽,而另一道是演武場沖天的金光!
左乾荒熟練地搖着船橹,将小船搖過九曲十八彎,水路漸窄,已通不過大型商船。
“海棠姐,還走麽?”
坐在船頭,一身清爽短裝,兩只腳輕點在水中,頭戴一件用葉子編織的巨大鬥笠,小小的臉躲在陰涼下。
“讓你走你就走,明明都在我們葉家軍中幹了四年,走商號押镖走了兩年,還是這個磨磨唧唧的性子。”
左乾荒不再作聲。
船橹有節奏嘩嘩地吃着水,河岸邊草葉被船推開的波浪搖來搖去。葉海棠忽然放聲歌唱起來。
這是葉海棠第一次唱歌給左乾荒聽,也是左乾荒第一次聽到葉海棠唱歌。她的聲音和水聲巧妙的結合,奏出美妙的和聲,狹窄的水路更彎曲了些,她的歌聲也更宛轉了些,日光忽明忽暗,她也時而低吟淺唱時而高歌嘹亮,這首歌就應該是出生在這裏,随着他們的小船駛入而被發現了一樣!
漸漸的,遠方出現一片粉紅,那正是船頭對準的方向。左乾荒的動作忽然快起來,船橹揚起水花,而葉海棠則唱得更起勁了。最後船漂進一道粉紅的河灣,船橹搭在船邊不再動彈。葉海棠撿起一朵被船橹搖上的落花,用夾子夾在頭發上。
“你試着釋放一下你的氣,大力一點!”
左乾荒沒有猶豫,渾厚的氣息瞬間向四面八方湧去,卷起一陣風,氣流飛快地穿過樹林掠過河面。水面的落花又被吹起,旋轉飄飛到枝上再碰下其它花朵攜着手飄飄然落到水上。整座河灣谷地飄起滿天花雨。
“我說過我會帶你來看花。我沒見過雪,但我想這也不差吧。”葉海棠站起身,雙手伸出捧住一朵朵落花。
“這比雪漂亮多了!”左乾荒雙手平舉,昂着首,嘴巴半張着。
片片花瓣覆滿天空,似粉色的流雲顯出風的模樣。一些花瓣飄到左乾荒舌尖,細微的苦澀與甘甜彌漫開來。花瓣遮住左乾荒的眼臉,讓他的整個世界變成花的顏色。已分不清天地,斷不明河流與河岸,已看不到船的影子,兩人踩在花上。
“乾荒,你真的要去軒轅帝都?”
左乾荒慢慢地将手臂放下,不忍花瓣滑落飄蕩,他輕輕地點頭,嘴唇印下唇上的花瓣。
“嗯。”
“好吧,你也應該去那,你前途遠大應是要走上更寬廣的道路。”葉海棠摘下葉條編制的鬥笠,撒下承載的花又飄起一場“雪”,“你可要帶我去看看北方的雪哦,我想看看雪花比不比着花漂亮。”
“比不了。”
“那我也要去,說好的。”
“好。”
……
“葉海棠帶我去看花雨的那年,我二十七歲。同是那年,我拿着介紹信抵達軒轅帝都,成為南帝都城少将,後随軍歷練征讨妖魔、平內亂。之後我擊敗原軒轅帝都四大鎮守之一的‘山’并取而代之。再之後的兩年,我以“山”鎮守和南帝軍領軍的身份馳援北境,後提前凱旋,我便聽聞你出生的喜訊。”左乾荒拎起圓桌上的茶壺到上一杯水潤潤喉,将茶杯捧在手心裏,看着葉绫羅。
“可我還是回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