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23 章 茂密的茶林
第二十三章 茂密的茶林
“章伯,這裏是不是有個村子,叫石橋川?”鐘原忽然問道。
章伯聞言微怔,臉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也瞬間變得不自然起來,兩顆玲珑的眼球毫無目的性地轉了轉,回答道:“石橋川?呃……有……有啊。”
鐘原的全部心思都在這個“有沒有”上面,根本無暇注意章伯言語的滞頓和表情的變化:“那,離這裏遠不遠?”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激動得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
章伯輕輕抿了一小口茶入口,不緊不慢地品着,半晌才回答:“不算太遠……”
鐘原低頭又想了一下,複又擡起臉:“對了章伯,那您有沒有聽說過‘先元’這個名字?他……”
但是沒等鐘原說完,章伯便張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揉着眼睛,看上去十分的困了,臉上是無奈又歉意的笑:“唉——人老了,實在熬不的夜……”說完,又“呵呵”地幹笑了兩聲。
鐘原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時針已在九、十之間,對于章伯來說,的确是晚了些,只好将剛剛冒出頭的問題作罷,放他去休息了。
鐘原仍舊睡在這個房間,從前每次與父親來時住的那間;一切仍舊是原來的樣子,只是現在顯得空了些。
窗外夜涼如水,伴着料峭的夜風,依稀可辨稀稀落落的蟲鳴,單調得竟分不清它們是在歡唱還是在低吟。
鐘原披着月光朦胧睡去——
只要有這麽個地方,就好。
鐘原從堯市“消失”後的第二天。
毫無征兆,也奇怪至極,居然連手機都沒開。
辛呈開始有些慌了。
先不說在這個節點上鐘原會不會丢下這個項目去出什麽差,單從馮域話中流露出的閃躲也足以證明這事情不簡單。還有剛剛過去的一天,她把鐘原的電話幾乎打爆了都無濟于事;短信不回,微信裏也毫無音訊,就連迦同和許菱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她像突然間被困在了一片無聲的混沌裏,方寸大亂。
她忽然記起迦同的話,提到鐘原失蹤前一晚回家時并不晴朗的臉色。辛呈記得,那晚她親眼所見,鐘原是接了餘知予一同出去的;那麽,餘知予會不會知道些什麽呢?
巧的是,此時的餘知予想的倒也是關于鐘原的:
她的整個上半身都呈半流體狀趴在桌面上,腦袋枕着左手曲起的肘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手機,滾輪子一般将手機高一着低一着地在桌面上提着,雙眼空洞地水平而視,心裏想着昨天一大早鐘原發來的那條信息:我出去幾天,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
不知道鐘原所說的,是什麽事情呢?
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門板“咣當”一聲撞向牆壁,吓得餘知予一個激靈,原本立在指腹間的手機也“啪”地一下躺平,亮了屏幕來做無聲的抗議;屋內盆中的小樹葉也都受了驚,顫顫地輕輕抖着葉子。
餘知予驀地擡頭,見辛呈正厲目站在門口;一旁自己的秘書小周則一臉的無奈與抱歉,委屈的眼神似乎在說着:是她硬闖進來的。
餘知予對小周放了個寬宥的眼色,她便識趣地轉身離開,臨走時原想擡手關上門,無奈辛呈正凜然地站在門中,就只好作罷,怯生生地退了出去。
“哦,是辛總監。”餘知予嘴角輕揚,露出個得體又禮貌的微笑,“這麽早?”她擡手撩了下額前散落的幾縷發絲,又輕輕揉着剛剛被自己枕得有些發麻的手臂,目光極度不屑,甚至連起身來迎接都免了。
辛呈不理餘知予的怠慢,徑直來到她桌前,雙臂交叉着握着對側并不發達的肱二頭肌:“我問你,鐘原去哪兒了?”
辛呈習慣于在言語上占上風,這次自然也不例外;并且,她對現在自己出現在這裏的目的毫不掩飾,甚至是底氣十足。
說完這句話後,辛呈的表情同樣不屑起來,她的視線掃過窗外,又轉向餘知予的前額,仿佛自己來找餘知予,全是因為給她面子。
窗外,清晨的陽光揮舞着金黃色的綢緞,将裹在其中的人都罩上了金燦燦的盔甲。
餘知予也不是等閑之輩,剛剛在嘴角挂着的不屑肆意地漫上全身,并且在出口的一瞬間轉成一股酸澀的譏哂:“為什麽辛總監覺得我會知道呢?”她将雙肘撐住桌面,雙手在胸前交叉成個守城的木栅欄的形狀,仰着臉看着辛呈,臉上仍挂着笑意,就是那笑容看上去并不太能令人賞心悅目。
辛呈被嗆得一時語塞——她對餘知予的了解的确太少,本想着自己抱着這般興師問罪的态度來了,對方怯怯地回幾句“不知道”,然後自己再适時地擺幾句宣示主權的話,也不吃虧;她沒想到餘知予看上去單薄的身體裏竟埋着如此的冷靜與犀利,說出的話裏全是挑釁,還有那束彎曲的,帶着尖兒的目光。
辛呈有些惱,她将雙手憤怒地拍向桌面,雙臂直挺挺地撐住上半截修長的身軀,居高臨下地瞪着餘知予,恨恨地從齒間擠出幾個刺生生的字:“餘知予,你不要太嚣張了!”
餘知予也不甘示弱,她瞬間斂了臉上費力勾畫出的“外交式微笑”,“騰”地站起身,兩手複制粘貼般地同樣在桌面上猛地一拍:“辛總監不要忘了,這裏是朝晖,究竟是你嚣張還是我嚣張!”
辛呈一驚——顯然,餘知予的反應顯然再次超出了她的預想。
好在兩股戾氣沒有進一步深化,餘知予率先理好了情緒,她繞過桌角,慢慢踱到辛呈身旁,緊挨着她同樣在桌前立住,好像在專心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地上下打量着這個女人:精致又優雅的卷發簇擁着溫婉俏麗的妝容,鵝黃色的襯衣利落地束在牙白色長褲的腰間,還有腳上那雙玲珑別致的高跟鞋,将勻稱的身體穩穩托起——亭亭玉立,好一個美人兒!
“辛總監看起來,還真是怎樣都不像是個會做壞事的人呢!你——試過害人嗎?”餘知予輕輕歪了一下腦袋,眼神又俏皮地拐了個彎兒,最終又準确地落回了辛呈眼中。
那目光像被疾風猛然吹起的沙子,仿佛自帶恐怖氣息一般,竟讓辛呈的眼睛不自覺地快速眨動了幾下。
辛呈将雙眼抽離那股夾雜着沙子的風,擡手輕輕蹭了一下鼻翼,佯裝鎮定:“你這話,我聽不懂。”她的視線開始忙碌地在整個房間內游走:幾步之遙的那扇明淨的窗戶,靠牆面的架子上成卷的圖紙,旁邊書架上滿滿堆着的書;還有牆角筆直立着的兩款盆栽,桌上整齊擺放着的五顏六色的多肉……屋裏的一切全被她看了個遍,單單除了餘知予的那雙湛黑的,靈活的眼睛。
“這樣啊,”餘知予點點頭,輕輕舔了下雙唇間,步子又緩緩地挪動起來,口中也繼續平淡地說着話:“辛總監該不會是認為,要認出一個人,就只能靠一雙眼睛吧?”她突然将身體停住在與辛呈同一經度上,兩個人左肩擦着右肩,“辛總監不妨猜猜看,一種香水味能在我的記憶中存多久呢?一年兩年如果算不上很久,那麽……八年夠不夠?”
辛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緊跟着餘知予的雙眼被拉回到水平方位上來,卻又在瞬間被那兩道仿佛綴滿刀片的目光震懾到失神了兩秒。
當自以為是的“天知地知我知”突然變質成“你也知”——八年——就是這兩個字,讓她連剛剛僅存的那點“理直氣壯”也耗盡了:她兩腿不由地打着彎兒,身體也随之悄悄向後退了兩小步;兩頰的腮紅不知何時也被塗到了頸上,連那兩只玉雕似的小耳朵也紅得發緊,映着明媚的陽光,像兩片輕薄的瑪瑙片。
看來沒錯了——餘知予清楚地看到了辛呈眼中閃過那絲驚恐,她暗自這樣想着。
餘知予又低頭将臉湊近辛呈肩頭,深吸了一口氣;稍作停頓,她臉上又再次綻開一朵仍舊不是代表開心的笑容:“Lanvin風韻,辛總監,果然有品位!”
辛呈本就心虛,所以即使餘知予沒有挑明她也明白餘知予所指為何,更加知道八年前那件事一旦被捅開,會是什麽後果。
想到這,她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提起,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被驟然摔下,空洞的痛感瞬間湧遍全身;這糟糕的感覺令她觳觫不已,就連雙眼中滲出的目光也受了牽連,瑟瑟地抖個不停——她的內心遠沒有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強大,多年來對鐘原盲目地淪陷早就将她的心灌得虛漲不堪,像盛滿水的氣球,一碰就破,根本無法應付這樣字字攻心的話。
餘知予将辛呈的反應盡數收入眼底,她将唇邊微微提起,任由它擺出個極走心的冷笑;她走到門邊,擡手“砰”地一聲将門合上。
盆裏的小樹又把葉子輕輕晃了晃,這次,倒像是在歡迎凱旋的将軍。
“事已至此,我想無論如何,你都該慶幸自己當年的手下留情。”餘知予轉過身,将聲音壓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