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又起(二)

……

柳檀香從回憶中抽離，四肢百骸驀地傳來幾絲針紮般的難受，她明白這是自己的毒瘾要發作了，可她如今并不想在陳芳華面前露出自己的醜态，仿佛在提醒自己，你已經無藥可救了，于是她強忍着難受對陳芳華道:“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你我早已是另一番模樣，可無論變成什麽樣，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畢竟你是我唯一的…”姐姐…

後面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柳檀香與阿芙蓉相伴半生，毒瘾幾乎沁入她的靈魂，如今必須每日進食方才能熬過噩夢般的痛苦，她不受控制得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掙紮起來。

陳芳華見狀小心翼翼把她扶起來，用剪刀将床單撕成幾條，想把她綁起來，免得傷害自己，可柳檀香已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着手想将阿芙蓉從袖中掏出，剛掏出來一半，就猛的甩了自己一巴掌，“柳檀香，清醒一點，你能控制住它的，你不能，啊啊啊——”，毒瘾發作時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唯有繼續服用阿芙蓉才能緩解，也是柳檀香幾次想治好毒瘾，卻始終未能成功。

陳芳華握住她的手，将柳檀香抱住，好像這樣就能緩解她的痛苦，柳檀香不由自主得在她懷中掙紮。

陳櫻聽着外面二人的争執，就想從香案底下出來，可方才陳芳華已示意讓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來，一時間有點猶豫，随後只聽“砰”的一生巨響，伴着陳芳華的驚叫，一時間萬籁俱靜。陳櫻直接從香案底下跳出，卻看到讓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柳檀香毒瘾發作已然控制不住自己，推倒了桌案上的燈油，陳芳華想抓住她，被她一把推開，自己卻在燈油上滑倒，腦袋正中尖銳的燭臺，燭臺頓時傾倒在地，火焰如同火蛇般順着燈油将她纏繞起來，熊熊燃燒。

“阿娘！”陳櫻不顧燃燒起來的火焰向陳芳華跑去，想救她出來，柳檀香呆坐在一旁，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怔怔得望着火中的陳芳華，阿芙蓉帶來的幻覺和眼前的現實幾乎融做一片，讓她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片看不清的鮮紅，好像下一刻便要去昏死過去，可又有無名的意識支撐着她一直看下去，那個意識對她說：“你終于孤身一人了。”

門前的守衛已聽到二人在争執，卻不知道該不該進去，看到屋內有火焰驟燃，有人連忙去井中打水救火，有人沖進屋中救人，有燈油助燃，屋中火勢瞬間蔓延開來，佛堂內又挂滿經幡，轉眼間已燒到了半間屋子，佛像的眼神無悲無喜，在火焰映照下，仿佛閉了一瞬，就消逝在茫茫火海中。

所幸今夜下雨，一刻鐘後，守衛已将面目全非的陳芳華以及滿臉悲切的陳櫻，柳檀香救出，蘇寒衣也已經趕到，她看到這滿目蒼夷，神色驟冷，守衛感知到她身上隐隐的殺意，忙不疊跪下求饒。

蘇寒衣望着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陳櫻，好似猜到些什麽，冷厲道:“殺了她！”

“是！”

陳櫻之前見到她總有些害怕，可如今卻感覺自己半點都不害怕了，陳櫻面對着沖她過來的守衛，直直地望着蘇寒衣的眼睛：“我知道賬簿在哪兒，你若殺了我，賬簿就會到季搖光手中！”蘇寒衣眸中寒光一閃，“住手，把她關起來，”緩緩伸手捏住陳櫻的下巴：“小姑娘，你很聰明，你阿娘也很聰明，可聰明人的下場你已經看到了，還要跟我作對嗎？”

陳櫻掙脫她的手，轉頭看了眼陳芳華的屍體，堅定無比的站起身來直面她。

“哼，把她帶到棠梨院去。”

蘇寒衣再沒看着陳櫻，走到柳檀香面前，見柳檀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直接甩了她一巴掌，柳檀香終于回過神來，望着陳芳華的屍體，眼淚這才流出來，蘇寒衣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脫下，輕輕覆在陳芳華的身上，“錯已鑄成，那就去彌補它，而不是在這裏自怨自艾，做上場法事，讓她死後能好過些吧。”

柳檀香緩緩點頭，見她總算回過神來，蘇寒衣已無意再留下，轉頭走了，卻已看不到身後柳檀香冷漠至極的眼神。

……

季搖光聽完陳櫻的一番經歷，伸手抓住她的手，“你是怎麽逃出來的？”陳櫻苦笑：“也是運氣好，我敲暈了看守的，就那樣逃出來了”，季搖光聽她說的輕松，見陳櫻如今瘦的幾乎皮包骨頭，想來也是在蘇寒衣手裏吃了不少苦頭，心疼地道：“我先帶你回我家去，”陳櫻搖頭:“蘇寒衣還在派人找我，我不能連累你的家人。”

季搖光轉念一想，将李宴叫進來，對陳櫻示意李宴可以信任，陳櫻對她說:“季姐姐，是你把我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來的，也是位好官，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相信的人。”季瑤光望着她澄澈的目光，堅定道:“我發誓，一定會你們讨回公道！”

李宴聽了陳芳華和陳櫻的遭遇，一時也憤怒不已，對陳櫻道：“我明白搖光的意思了，我帶你去個地方，沒人知道那”又對季搖光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可千萬別沖動，聚芳樓盤踞此地多年，根基深厚，也非你一人之敵。”李宴知道她的性格，不由得生出幾分擔憂。

“既然非我一人之敵，那就多找個幫手。”

見她已有了法子，李宴這才放心，帶着陳櫻順着梧桐巷牆邊倚着的柴垛悄悄溜走了。

陳漁見季搖光走出梧桐巷，本來想問她發生了何事，但見她一臉沉重，沒再開口，季搖光吩咐道：“崔班頭你繼續帶人守在這裏，不準放任何人進去，陳漁，你先回衙門，幫馮縣尉安撫崔家人。”“是！”

而季搖光自己則帶着幾個衙役坐馬車往城北玲珑齋去了，玲珑齋是柳檀香名下的鋪子，她精于制香，所調和的胭脂色澤瑩潤，甚至遇水不化，極受歡迎，她此去便是試探柳檀香。

聚芳樓表面看着鐵桶一塊，實則內部人員各有心思，綜合來看從柳檀香處下手最合适，她這般想着，偷偷掀開簾子一角，發覺拐角處有一個人暗中打量着她，季搖光不動聲色地讓馬夫加快速度，半個時辰後來到了城北玲珑齋。

玲珑齋雕欄玉砌，往來出入者皆裝飾華貴，讓人眼花缭亂，季搖光雖俸祿不少，但已将大半都私下裏捐給悲田養病坊，來這倒是第一次，甫一下馬車，就被人簇擁着進去了。

今日柳檀香竟也在，口脂塗得鮮紅，氣色卻不佳，見季搖光進來，恭恭敬敬地對她行了個禮，随手拿起煙槍，抽了一口，懶懶散散道:“季大人日理萬機，今日怎麽有空來我這逛逛？莫不是開了竅，要學學梳妝打扮了吧，想來您也不懂，我帶您四處轉轉。”季搖光因公務繁忙，向來素面朝天，衣着簡單，從不在顏面上花費心思，聽了她的話也不生氣，只是環顧四周。

柳檀香極善察言觀色，紅唇微勾，“跟我來，”說罷帶她上了二樓房間內，禁止任何人進來。

“我聽聞四掌櫃與三掌櫃感情甚篤，卻不曾想三掌櫃死後四掌櫃竟不見悲色？”季搖光開門見山道。

見她一語中的，言語直戳人心，饒是柳檀香臉上也沒了笑容，神色俱疲道:“逝者已逝，我們這些活着的人還要過完一輩子呢，要是每日都以淚洗面，想來三姐也不願見到，”“我想她其實希望你能自由地過完一生，而不是被旁人利用。”

柳檀香神色一怔，卻見季搖光以水為墨在桌上寫了“阿芙蓉”三字，一貫巧笑倩兮的臉瞬間裂開，露出深藏于下的的驚恐與疲倦，“你知道了？你怎麽會知道！我不是…是陳櫻，一定是她，”季搖光直直的注視着她，道:“你們都低估了她想為母親報仇的決心，卻不知你這與她相交數十年的姐妹又是作何想法？”

柳檀香已控制不住自己跌坐在地上，過去幾天前的噩夢一直圍繞在心頭，她別無他法，只能借助大量阿芙蓉來麻痹自己，以至于産生一種錯覺，我真的殺了她嗎？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可午夜夢回之後，淚水早已浸濕衣襟。

見她已問不出來什麽，季搖光搖搖頭，轉身就走，在她推開門時，身後柳檀香忽道:“我有東西給你 ，只要你能殺了蘇寒衣，我就告訴你誰跟蘇寒衣暗中合作，那個人想來你會感興趣的，”季搖光并不意外她的背叛。

“那你呢，殺人償命，不想為自己求個恩赦？”柳檀香苦笑:“我一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人。能求什麽恩赦，我只想要個解脫。”

季搖光轉頭望着她道:“我答應你。”柳檀香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從她的話裏找回了力量，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發髻，還是那個風華萬千的柳檀香，她真心實意得對季搖光跪下行禮:“…多謝”。

季搖光從玲珑齋裏出來上了馬車，倚靠在車廂上，她想起那個心地善良的女人，還有誤入歧途的柳檀香，人心二字，委實難測。車夫問道:“大人，咱們這下該回哪去？”

“……回縣衙。”是時候該做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