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2 章 新死者
第二章 新死者
鐘原的話,的确合情合理。
一路上,鐘原一言不發,只将車開得飛快。
路邊的大樹嘩啦啦地揚着葉子從車窗旁經過,卻根本來不及在車窗玻璃上留下半秒的影子;車輪飛快地碾過堅硬的柏油馬路,一刻也不停地狂奔着。
只用了二十分鐘,車子便從市區蹿到了東南城區的峽口路。
下了車,鐘原遠遠地看見餘知予的車停在門口,便徑直朝餘家的別墅走去。
那幢白色的房子,此時正安然地矗立在那兒:陽光正好,草地正綠,花兒正香;一旁的秋千上,還有幾只蝴蝶正歡脫地拍着翅膀。
可是別墅可見處緊閉的門窗和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卻在隐約中透着一股神秘又詭異的氣息,讓緊随鐘原身後的許菱有了提防。
“別開門!”就在鐘原的手碰到門把手的一瞬間,許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他大聲喊着朝僅僅幾步之遙的鐘原伸出手去,本能地試圖将他拉回來。
但是為時已晚,一股強大的力量夾雜着碎片瞬間湧出,那氣勢就像突然發怒的獅群,想立馬将人吞掉一般。
許菱一躍而起撲向門口的鐘原,飛撲的力度加上來自爆炸的氣浪,兩人被推得離開門口足有四五米的距離。
鐘原根本沒有時間反應,也完全沒來得及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過度嘈雜的那個瞬間過後,他只覺得身上不知是哪裏痛得鑽心,自己想動又動不了;等到身上的痛感逐漸消失,眼前淩亂又可怕的一切也都跟着模糊了起來;他覺得眼皮越來越澀,越來越重,漸漸的好像只有呼呼的聲音環繞在耳邊,分不清是風聲還是別的什麽聲音。
許菱來時穿了外套,因此只有胳膊受了傷,意識也還算清醒。他掙紮着挪向一旁已經昏迷的鐘原,推了幾下,鐘原卻仍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再低頭看時,才見鐘原身上白色的T恤已經被鮮血浸濕,殷紅的液體在雪白的衣料上肆意蔓延,像古時征戰南北後在地圖上吞并的領土一般,急速擴大着範圍。
鐘原徹底醒來是在幾天以後。
傷口感染引起的連續高燒和身上背上的傷口流失的血液使他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已,臉頰幹癟得仿佛只能勉強嵌住五官,精神更是吝啬到連直矗着的目光都是空洞散亂的。
考慮再三,許菱還是把餘知予在那場爆炸後失蹤的消息告訴了鐘原:餘家別墅被那場爆炸夷為平地,緊随爆炸而來的一場大火又将剛剛形成的那片廢墟吞噬得幹幹淨淨。
鐘原即使再無法接受也不得不明白,高溫幾乎會毀掉一切可以證明曾經是生命的東西;而同樣作為一名警察的自己當然知道,許菱口中的“失蹤”,只不過是對無法斷定死亡的一種保守的說法;而之所以無法斷定餘知予的死亡,無非是因為已經無法找到她的屍體罷了。
鐘原幹澀的眼中早已流不出眼淚,他腦海中反複回蕩着跟餘知予有關的畫面——那些二人從相識到相戀一同走過來的這許多年裏,她的笑容,說過的話;還有兩個人一同許下的諾言,一同勾畫的美好未來……每一幀,最後都成了鋒利的刀,在旁人聽不見的角落裏,一下下刺着鐘原的心。
他就如同一具被吸走了靈魂的肉囊一般,只将兩只空洞的眼睛直直地仿佛要看進天花板裏一樣;本就失了血色的臉,臉色更是差到幾乎跟病房裏的床單一個顏色。
出院後,鐘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結束了自己的警察生涯。
所有無可奈何的背後都或多或少藏着心酸的原因,比如鐘原現在做的這個決定——那個願意繼承家業只為哥哥能安心做個警察的迦異死了,自己理應像他一樣重新将整個元盞背到肩上,為着這份責任,他的夢想又算得了什麽?
更何況,真正的鐘原已經在那場爆炸中被炸死了,如同那同樣被炸死或者炭化了的愛人一樣。那枚婚戒也被他鎖進了抽屜,一同被上鎖的,還有鐘原那顆同樣等不到主人的心。
可是,這件案子卻并沒有因為那場爆炸抑或是鐘原的離開而停止,人口失蹤案仍在繼續,只是再無新的死者出現;最棘手的是,所有的案子,偵破之路毫無進展。
幾天後,堯市警察局辦公系統突然遭到黑客入侵,百十臺電腦的屏幕瞬間黑成了墨汁色;漆黑的屏幕上蕩着幾個白亮的大字:
錦瑟之殇,濯世之诓—— 十苓夫人。
兩行字,只停留了幾秒便消失了,系統也瞬間恢複正常,仿佛短暫的出現就只是為了示威而已。
後來許菱才發現,跟那兩行字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聽上去就詭秘得有些深不可測的女人:十苓夫人。
沒有線索,沒有進展,也沒有結果,這宗案子也就這樣被懸了起來,再無人問起。
【八年後】
日子在兩千多個日月的輪回更疊中走過了八個冬天,當春天再次降臨,堯市的一切都變了,又似乎,都沒變。
距離昨天在堯市汽車站發現那具屍體,已經過去整一天了。
許菱還記得昨天看到的那個死者——衣着整齊,表情平靜,安然地“坐在”座位上,乍看上去就只像是睡着了一般;可頸上的傷口洇出的血跡卻滲透了前胸口處的襯衣,殷紅一片,觸目驚心。
随身物品都還在,要查到死者的身份并不難;可是,最奇怪的是死者手裏緊緊攥着的那部手機——裏面空空如也,除了一段新增的、長達三分多鐘的錄音,錄音的內容滿是愧疚和歉意,像囚犯臨死前的自白。
這是目前為止唯一有價值的線索了,為此許菱幾乎把當年在警校學到的那些技術手段用了個遍,甚至還拉了幾個信息科的同事過來過;可是一整天過去了,除了确定這段錄音的确屬于死者本人,并且一字不落地把那段錄音的內容謄了下來之外,許菱還是一無所獲。
他幹脆扯下耳機,筆尖在紙面上的幾百字間漫無目的地畫着——從來沒有哪個案子,會讓他有這樣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這份似曾相識,又是這般的令他感到膽戰心驚。
喬儲推門進來時,許菱仍舊一籌莫展;他低頭看了一眼桌上:“老大,你不會當真在這裏待了一宿吧?”
喬儲是個活潑又陽光的警員,剛從警校畢業,調來許菱手下還不滿一年;這孩子眼疾手快,人又機靈,許菱總覺得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因此對他也就格外喜歡。
“嗯,”許菱揉揉發酸的脖頸,疲憊地應了一聲接着問道:“查到了嗎?”
“查到了——死者趙協,30歲,春節剛從美國回來;社會關系也比較簡單,獨居單身,”喬儲翻着手裏的資料,“哦對了,這個人有些名氣,是個專家,專門研究人的思維和意識。”
“思維和意識?”
“嗯。”喬儲點頭,“網上能搜到他的幾篇論文,我大體看了看,啧啧……太吓人,說什麽用植入芯片的方法可以控制人的意識和行為——老大你說,這不扯淡嗎?都能控制別人了,那還不亂了套了?唉——現在這科技進步,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混小子,科技進步要是壞事,你一會兒走着去屍檢所拿屍檢報告回來試試!”許菱擡手朝喬儲腦後就是一巴掌,動作雖然很誇張,可語氣倒只是調侃。
喬儲擡手摸着腦後,一臉委屈:“那不成,局裏到屍檢所橫跨大半個堯市呢,要累死我哇——我呢,跟現在的這些人一樣,行動不離車,嘿嘿——”
許菱開始只是和喬儲打着趣,可這句話卻讓他突然靈光一閃,一個奇怪的念頭竄天猴兒一般飛進他的腦中;他頓時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匆忙抓起耳機,鼠标在屏幕上的那段音軌上來回游走,像在找着什麽。
“怎麽了老大?”喬儲見狀也好奇地湊了上來。
許菱沒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取了耳機罩在了喬儲耳旁:“你聽聽看,這個——像是什麽的聲音?”
耳機中播放的正是死者手機裏的那段錄音,只是經過剛剛許菱的處理,背景裏的聲音被明顯放大了些,是連續的“啪——啪啪”的聲音,不一會兒,又是同樣的“啪——啪啪”。
三分多鐘的時間裏,這個聲音毫無規律地出現了六七次。
喬儲一時摸不着頭腦,他搖搖頭,一臉茫然。許菱把光标重新挪回到前面:“你聽聽看,這個聲音,像不像是汽車的車輪軋過了什麽的聲音?”
喬儲閉上眼睛又聽了一次:“嗯,這麽一說,确實很像;不過……是軋到了什麽才會像這樣——只有三聲?”
“石板路,松動的石板路面!”許菱拾起筆,在紙上畫了張簡圖,“因為經過的是處窄路口,直角轉彎的地方,你看,就像這樣——”
喬儲這才恍然大悟:“窄路口?哦——也就是說,這段錄音是在另一個地方錄的,車站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這個可以肯定,從司機離開車再到返回,中間不過十幾分鐘,兇手殺人都來不及,就更沒辦法錄音了。”許菱解釋道。
“那,這個地方,會是哪裏呢?”喬儲指了指許菱剛剛畫的那個拐角,一臉深思:“舊石板路,窄路口……”
就在喬儲冥思苦想時,許菱心裏,卻已經想到了一個地方;他抓起外套,喊上喬儲便出了門。
許菱來的地方,正是位于桃源路的那幢破敗的二層小樓。
八年前的那起命案成功地将這座建築定義為“兇宅”,也因此,直到現在,仍舊沒有人敢踏進去一步。
早春料峭的天氣裏,周圍的樹雖然高挺,可枝條卻多是光禿禿的,蕭寂的樣子在不知不覺間把這幢小樓又渲染得凄涼了不少。
再次來到這裏,許菱還是感到緊張,似乎連呼吸都變得不自然了起來。
穿過空蕩蕩的大廳,他沿着嘎吱作響的木梯來到二樓。
這裏好像還是老樣子:
衛生間的門窗都開着,地面上和浴缸裏和着血的水跡已經幹透,上面落滿灰塵和枯樹葉;客廳牆面上的照片歪三扭四,年代久遠到已經看不出內容;四周的窗戶都是空的,上面別說窗簾了,連玻璃都早已碎得無影無蹤,幾根樹枝也早已經放肆地探進了屋裏;窗下放了兩把竹椅還算幹淨,只是看款式,似乎也有些年頭了。
跟記憶中最明顯的不同,就是最靠近牆壁的地面——本來已經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淩亂着看上去不只是一個人的腳印,清晰異常,就像剛剛踩出來的一樣;還有牆上,多出來的那幾個鮮紅醒目的大字——錦瑟之殇,濯世之诓。
就是這幾個字,驚得許菱一瞬間差點失去意識;他記得,上一次看到這幾個字,還是在八年前,而且,并不是在這裏——
八年前,鐘原離開警隊之後,許菱繼續調查那樁人口失蹤案和兇殺案,并在随後發現的線索中再次找到了這裏。可是,關于那個女人的線索追到這裏便戛然而止,所有一切都跟那個女人一樣,再沒了下文,除了現在再次出現的這句谶文。
那麽現在,已經時隔八年,那個如鬼魅般的兇手,又回來了嗎?這一次出手,她的目标還是元盞嗎?
想到這裏,許菱掏出手機,撥通了鐘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