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琴鳳在德仁殿的門外等了很久,才有靜妃身邊的姑姑出來請她進去。

周琴鳳如今也學會了很多世俗之事，塞給這姑姑一個荷包，低聲問道,“母妃的心情可還好？”

“娘娘一心向佛,心情一向都還好。”

一心向佛是不可能的,周琴鳳知道,這不過是小謝氏做出的姿态罷了。都到了這時候了,小謝氏除了博取皇上的一點憐惜,果真也是沒有任何辦法了。

周琴鳳進去的時候,小謝氏正在佛前念經，她一手撚動着一串佛珠，一手敲着木魚,嘴裏念念有詞。周琴鳳沒想到會是這樣,她不得不在一旁等着。小謝氏跪着，周琴鳳作為兒媳,是萬萬不應該站着的。

姑姑拿來了蒲團，周琴鳳不得不陪着跪下去。

她不耐煩跪，只覺得所有的福氣在踏出周家大門的那一刻起,都離她遠去了。在周家的時候，她是千珍萬貴的姑娘，出嫁後，成了別人家裏的媳婦，不得丈夫喜愛,受婆婆的磋磨，周琴鳳的心裏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哎呦！”周琴鳳捂着肚子叫喚了一聲，小謝氏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柔聲問道，“怎麽了？還不快扶王妃起來，沒眼力勁兒的東西，怎麽能讓王妃跟着我一塊兒跪？”

周琴鳳聽得出這番話裏頭的指桑罵槐，不過是說她比小謝氏自己還要尊貴，連跪一跪都不能了。

只是，小謝氏太小看她了，她若是沒點依仗，會做出這種事兒來嗎？當即，周琴鳳捂着肚子，含着眼淚，“母妃，并非兒媳耐不得，實在是，母妃的寶貝孫兒太過淘氣，也吃不得苦，不肯讓兒媳跪。”

小謝氏愣了一會兒，她一時沒有聽懂周琴鳳話裏的意思，什麽寶貝孫兒？雖說小謝氏自己有兒子，兒子也娶了親，但這四個字是從未在小謝氏的腦子裏出現過的。

到底是當慣了皇後的人，小謝氏格外沉得住氣，笑道，“在說些什麽呢？”

周琴鳳把小謝氏的這份客氣，當做是了一份驚喜，她想，趙欽安造了這孩子，但又不想要這孩子，這孩子只是他用來謀劃的一個工具，好歹，小謝氏還是不一樣的，畢竟是女人，對兒子的子嗣是要多少看顧一些的，便道，“昨日，祝太醫為兒媳診脈，診出了喜脈。”

小謝氏當即就呆愣住了，就好似被人生生抽走了魂魄，她盯着周琴鳳像是不認識一般，良久，臉上才擠出了幾分笑意來，“喜脈？這真是太好了，宮裏多久都沒有傳來喜訊了，這果然是天大的好事。皇上知道嗎？”

這一瞬間，小謝氏腦子裏轉過了無數念頭，聽說皇上依然龍精虎猛，而她那方進宮的侄女兒，初承雨露，竟有幾分不适，這也因此令皇帝格外驕傲，若是長此以往，新後還年輕，懷孕有子是遲早的事。

無論如何，謝雨欣生下的孩子，也無法等到長大成人，與她已然成年的兒子一争高低了。

小謝氏還不怕謝家放棄她的兒子，腦子抽風地去輔佐謝雨欣還不知在哪兒的龍子。而若是此時，她的兒子都有了兒子，這龍孫比謝雨欣将來生的龍子還要大的話，籌碼無疑又更添一成了。

小謝氏哈哈大笑起來，瞧着有幾分瘋魔。周琴鳳看着她，從呆愣到狂喜，其中沒有一份情緒是驚喜，一顆心不由得再次沉了又沉。她從不曾得小謝氏的喜歡，哪怕以前周笛雨是個傻子，小謝氏依然要看重周笛雨多一些，而如今，她懷了趙欽安的孩子，小謝氏對她也依然不多一份親近。

時間久了，周琴鳳的确是有些跪不住，腰酸肚子發脹，她便一只手撐在地上，身體傾斜着，讓出肚子來，以免動了胎氣。

趙欽安應是算準了日子的，一次，就讓她中了。即便如此，這孩子如今也是她手上的籌碼。

“我得讓皇上知道，我兒有後了！”小謝氏朝門口走去，被門口的太監給攔住了，周琴鳳聽到小謝氏與人理論的聲音，“這天大的喜事，本宮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告訴皇上。你們若是不讓本宮去找皇上，就讓皇上來見本宮。”

皇帝那邊，還在為北境無端出現無數湖泊的事情，叫來了六部的尚書，讨論怎麽會有如此怪異的事情發生，欽天監的監正奉命在掐着手指頭算着天命，門口便傳來了争執之聲，皇帝龍威大怒，猛地拍案問道，“怎麽回事？”

謝鋒領禁軍統領，何爾慶進來，畏畏縮縮地朝謝鋒看了一眼，實話實說道，“是靜妃娘娘，說有喜事要親口告訴皇上。”

“這年月，能有什麽喜事？”皇帝不高興地道。

靜妃到底是姓謝，謝家也的确正如小謝氏想的那般，送謝雨欣進宮只是為了固寵，不叫別的女人趁虛而入，引發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并無更換扶持人選的意思。

既然不準備換趙欽安，謝鋒自然不能完全棄小謝氏不顧，便道，“皇上，既是靜妃有喜事告訴皇上，不若皇上且聽一聽，若真是喜事，也讓臣等沾一沾喜慶。”

皇帝起身去了偏殿，小謝氏在裏頭等着，看到皇帝進來，忙撲了過來，二話不說，抱着皇帝一陣痛哭。

“陛下，臣妾有一個多月不曾見過陛下了，陛下好狠的心，将臣妾貶至那荒涼的偏殿，不聞不問，棄多年夫妻于不顧。陛下狠得下心不理臣妾，臣妾去做不到不想陛下。”

小謝氏在宮中多年，恩寵不衰，除了會見縫插針地利用皇帝對大謝氏的白月光感情之外，自然還有她自己過硬的本事和非凡的手腕。

大抵，這天底下，沒有男人不享受一個女人對他的景仰與愛慕。皇帝從來都知道小謝氏對自己的那份執着，他也非常享受小謝氏對他的這份感情。

無論他如何對待小謝氏，小謝氏對他的愛都是不變的。

皇帝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但，後位只有一個，他不能也不敢再把小謝氏放在後位之上，他對小謝氏的感情還沒有到那敢與天抗争的一步。

“妾身不求皇上如從前一般寵妾身，更不敢奢求後位，妾身對皇上的愛重，只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妾身感念皇上的深情厚誼，依然願意給妾身妃位，妾身感激皇上都來不及，又如何會對皇上不滿，更不會陷皇上于兩難之中。”

小謝氏這張嘴，大約是投胎的時候被打磨過了的，三言兩語，就将皇帝感動得快要痛哭流涕了，二人擁抱在一起，就好似情深似海又久別重逢的落難夫妻，真情實意流露，雙方都忘了，他們怎麽會在這偏殿相會，要說些什麽了？

直到，皇後的宮裏派人來問皇帝，今晚是否要過去用晚膳。

“陛下，您去吧！”小謝氏輕輕地推了皇帝一把，但那眼神跟帶着鈎子一樣，鈎得皇帝都不知今宵是何夕？

謝雨欣對皇帝自然是沒有那麽多深情厚誼的，她年少時候的愛慕對象是英明神武，如戰神臨世的趙欽宸，一身反骨，活得随心肆意，十五歲以前的趙欽宸何等意氣風發，是所有姑娘們的春閨夢裏人，偏偏，這人對誰都一副冷冰冰，拽得要上天的模樣，高冷得好似稀世珍寶，對姑娘們來說，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值得珍惜，想要擁有。

皇帝都到了要做她爺爺的年紀了，又是曾經喊過姑父的人，謝雨欣對這噴着老年氣息的男人，實在是沒法喜歡起來。

她派人來問，不過是想，若是不來，她也懶得準備。

皇帝畢竟是皇帝，謝雨欣偶爾會使些小性兒，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還是知道的。

可這些，于小謝氏而言，分明就是在揚威。

特別是皇帝順勢準備離開，絲毫沒有半點留戀的時候，小謝氏的心裏所有的恨意都在發酵。她追了兩步，可憐兮兮地道，“陛下，妾身有一事忘了說了，陛下和妾身要做祖父母了！”

她放低了姿态，原本是想說，晉王有後的話，但不想看到皇帝這麽喜滋滋地去見嬌妻，便換了個說法，提醒皇上咱們都老了！

可這話，于小謝氏，又沒有半點不妥之處，可不是要做祖父母了嗎？

皇帝皺了皺眉頭，他懂小謝氏的意思，這雙流露着哀怨的媚眼，筆墨難描，令他的心裏格外憐惜，正如小謝氏所說，他們的确都老了，在小謝氏的身上，他實在是找不出那種活力來，但無論如何，小謝氏于皇帝而言，都是僅次于大謝氏的。

“朕答應你，這皇位，将來會是安兒的。他有了後，這是好事。”皇帝握着小謝氏的手，緊了緊，像是在堅定彼此的決心，也有對小謝氏的愧疚，“朕做這些都是為了你，你這性子，将來如何甘願屈居人下？朕不允你出宮，也是不願看到你不得不對皇後行禮，她是後來者，又是你的晚輩，朕如何忍心委屈了你？”

“皇上，妾身都知道，妾身謝過皇上！”小謝氏猛地抽回手，扭過身，先皇上一步，跑出了偏殿，朝自己的偏遠的德仁殿跑去。

皇帝答應了會将皇位傳給她的兒子，但小謝氏知道，皇帝一天不下旨，這事，一天就沒個定數，就算皇帝封了趙欽安為太子，趙欽安一天不坐上龍椅，這事也會有變數。

謝雨欣盤起了鳳髻，一支鳳釵，顫巍巍地晃蕩在她的鬓邊，裙擺上繡着龍鳳呈祥的紋樣，彰顯着她的尊貴無雙。

她低頭看着跪在地上年老體弱的嬷嬷，不敢置信地再次問了一句，“你說你是侍奉過元後的？”

“回皇後娘娘的話，奴婢的确曾經侍奉過元後。”

“那你且跟我說說，元後是如何死的？”謝雨欣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嬷嬷。她本是戲谑的一句話，誰知，卻看到那嬷嬷神色大變，頓時，謝雨欣心中生出了疑慮來。

去前殿問皇帝來不來吃飯的小內侍跟在皇帝的身後屁颠屁颠地來了。皇帝走在前頭，他也不好越過皇帝先行趕過來報個信，就看到皇帝直接進了宮，邊阻止那些看到他的內侍宮人們行禮通報，一路闖關到了內殿，恰好聽到了謝雨欣的這句話。

皇帝擡起的腳便僵硬住了。

謝雨欣和老嬷嬷也感覺到了，扭頭看過來，老嬷嬷面如紙色，謝雨欣卻心無所懼，起身迎了上來，笑道，“皇上怎麽這會兒來了？不是說在前殿議事的嗎？”

皇帝這才想起，他将一幹重臣皇子都扔在了前殿，自己倒是先跑了，無奈地搖搖頭，吩咐何爾慶，“叫他們都散了吧！”急不可耐地拉住了謝雨欣的手，“方才在說什麽呢？”

“沒說什麽。今日看到以前大姑姑用過的老人，才閑聊說兩句。”她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偷觑皇帝，果然看到他留心這老嬷嬷，便對老嬷嬷道，“你且下去，改日我再找你說話。”

“是，謝過皇後娘娘！”

用膳的時候，謝雨欣一面給皇帝布菜，一面狀似不經意地道，“臣妾今日從蒹葭宮門前經過，見落葉枯木，曾經的皇後中宮竟荒涼至此，不忍心，便進去瞧了一眼，才知道原先服侍大姑姑的人竟然都不在了，只在角門處看到這位裝啞的老婆婆，便将她接過來說話，好歹是曾經服侍過大姑姑的人呢。”

謝雨欣也不怕皇帝嫌棄她多話，自顧自地道，“臣妾小時候，就聽家裏的老人們說，大姑姑才貌雙絕，追求大姑姑的男子，可以繞着京城的城牆排十圈，若不是陛下捷足先登，還不知會便宜哪個京城的貴公子？可恨大姑姑命薄，天不假年。還有人說，大姑姑是因為嫁給了皇上，命格鎮不住這富貴，才早早兒沒了的。”

元後是因為生下大皇子，才沒了的。

但話到了皇帝的嘴邊，他咽下了。心情有些沉郁，皇帝叫何爾慶拿二兩酒來。

喝過了酒之後，皇帝有些把持不住情緒，“當真有人說，你大姑姑是因為嫁給了朕，命格鎮不住富貴，這才沒了的？”

“是啊！”謝雨欣歪着頭，朝皇帝調皮一笑，“我知道有人說，大姑姑是因為生大表哥才會沒了的。可是，天底下，哪有真的願意克死娘親的孩子呢？這于那孩子有什麽好？就算大姑姑和大表哥只能留一個，我想，大姑姑也一定願意大表哥活下來。”

皇帝破天荒地沒有留下來過夜，他用過膳後就離開了。謝雨欣讓小內侍跟了上去，不多時，小內侍回來禀報，皇帝去了蒹葭宮。

蒹葭宮曾經是中宮，緊挨着皇帝的養居殿，位于其東面，從養居殿過去，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原是一處偏宮，皇帝大興土木，将其修繕得盡善盡美，作為皇後的中宮，大謝氏是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人。

正如謝雨欣所言，曾經最為華美，富麗堂皇的宮殿，如今如同那深秋的樹葉，凋敝凄涼，落滿塵埃，随時都會被世人遺忘。

一晃，已經二十年了！

從什麽時候起，皇帝再也不曾來過了？這裏面曾經服侍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謝雨欣歪在榻上，蠟燭燃盡，随她進宮的春熙又續了一根，為她換了一杯茶，輕聲問道，“那老嬷嬷說，當年元後娘娘是喝了一碗藥後才沒了的，那藥是靜妃娘娘親手敬上的。今日，姑娘故意趁着皇上來的時候問老嬷嬷的話，可是有什麽用意？”

“沒什麽用意，能有什麽用意？”謝雨欣合上了書本，赫然是一本兵書，她珍重地放進了暗格裏，掩住唇，打了個呵欠，“不過是話趕話說到那裏了，我也沒想到，皇上竟然還這麽長情，巴巴地去看那處宮殿。”

那宮殿，如何會荒蕪如此的？裏面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說破天，這些問題，都輪不到她一個新上任的皇後來回答。該站出來給皇帝答案的人，應當是她那好姑姑靜妃。

進宮之後，她就明白，她不是什麽謝家尊貴的嫡女，只不過是謝家用來謀劃權勢地位的一枚棋子。既然謝家不讓她好過，那大家就都不要好好過了。只是，這些話，她只能埋在心底，這世上，連爹娘都不能信，她還能信任誰？能夠說給誰聽呢？

在所有人沒有死之前，她還不想死。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