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過年

全國大學生物理競賽剛結束，路悠悠還沒來得及給楊諾慶祝，一通電話就把他打回了家鄉——楊諾的奶奶突發腦溢血去世。

路悠悠沒有見到他，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傷心的模樣。

他從小跟父母沒什麽感情，是奶奶撫養長大的，原本在這世上就沒什麽親人，奶奶突然的離去，不知道對他來說會有多大的打擊。

“我已經沒什麽事了。”楊諾在電話的另一邊說，“你不用太擔心。”

路悠悠知道他在硬撐，“要不然我回家鄉去陪你兩天吧？這個月我的調休日在下個星期，我和同事換個班，再加上雙休。三天的時間，我回去陪陪你。”

“沒有關系的，你就算不上班，學校那邊的課程也不可能落下。不用擔心我。我這幾天先幫奶奶處理好後事，等她頭七之後就回去。”

挂了電話的路悠悠還是放不下心，最終決定跟同事換班，同時翹掉了兩天的課，連夜開車回到家鄉。

她下午七點多出發，到的時候還不到十二點。她直接将車開到了他家的對面。

路悠悠給楊諾打電話，很久才接。

“這麽晚了，還沒休息嗎？”楊諾問。

她看着屋子的方向回答：“我現在在你家門口，你要不要出來一下？”

楊諾電話都沒挂就往外跑，出了院子的門，看到熟悉的車子，心軟到不行，一步步往前走。

路悠悠下了車，走到楊諾面前擁抱他，将頭埋在了他的胸膛。

楊諾沒有問出“你怎麽過來了？”這樣的話，他知道她為什麽過來。她擔心他。

“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路悠悠提議，“現在去你家也不太方便，去我家肯定不可能，要不然開一間賓館休息一會兒？”

“我不能離開太久。”

“那就在車上坐一會兒吧。”她松開懷抱，打開了後車座的門。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能做什麽，只想緊緊地抱住他安慰他，“這兩天你肯定很辛苦。”

“剛回來那一天是我來回忙沒錯，當天晚上我媽就回來了，第二天下午我爸也回來了，姑姑也在旁邊幫忙，所以其實也還好。”

“我想跟你說不要太操勞了，但肯定不現實。你是奶奶領大的，這些是你最後能為她做的事情。”

楊諾知道路悠悠這一趟過來犧牲有多大。她是個把工作和學習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上班幾乎從來沒有請過假，上大學從來沒有曠過課。這次只是為了過來安慰他、陪陪他，就曠了課，還連夜開了四個多小時的高速趕回來。

“悠悠，奶奶去世了，我幾乎就沒有親人了。”

路悠悠知道他這句話的含義，緊緊抱住了他：“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她将頭抵在楊諾的額頭，“你這兩天肯定都沒有休息好，在車裏先小憩一會兒，等一會兒再進去好嗎？”

楊諾點點頭，路悠悠往旁邊坐了坐，讓他上半身躺下來，頭枕在她的腿上，輕拍着他的身體，哄他入睡。此時的他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她心疼得難受。

一個多小時之後，楊諾被口袋裏的手機振動吵醒，他睡眼惺忪地起身拿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我在門口，馬上回去。”挂了電話後，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我睡了一個多小時了。”

“休息一會兒，狀态也會好一些。”路悠悠知道他肯定很累，就沒舍得喊他，“睡得怎麽樣？”

“睡得很沉，挺舒服的。”

“現在要回去了？”

“對。”

“行，那進去吧。”

兩人下車後站在車邊，都對對方依依不舍。

路悠悠幫他整理了一下睡皺的衣服，“明天或後天，什麽時候閑下來了就聯系我。”

“能見到你我已經很開心了，現在心情也好了很多。如果課程那邊放不下的話，就先回去吧，不用在這裏等我。我這幾天忙完了就會回去的。”他又抱了抱她，“我會聽你的話，愛惜自己的身體。”

“好，那我明後天再見你一面就回去。”

路悠悠看着楊諾進屋後才回到車上。正準備發動汽車，就聽到了敲車門的聲音。她轉頭，楊諾的母親程瑜站在車門外。她只好下車，禮貌地問好。

程瑜還沒有開口，楊諾立即跑了過來，站在兩個人中間，把路悠悠拉到身後，一臉防備，“我跟你說過，不要來找她。”

程瑜嘆了口氣。

路悠悠皺着眉毛對楊諾說：“你把我的手給捏疼了。”

楊諾看到自己緊攥着她的手，連忙松開，幫她親親揉了揉：“對不起。”

“楊諾，你這樣很不禮貌。”路悠悠看他沒有回答，柔聲地說，“阿姨可能找我有話說，你不要擔心。”

楊諾低着頭沒有說話。

“諾諾，難道你擔心她對我做什麽壞事嗎？”

“不是。”

路悠悠拉了拉他的衣袖，歪頭露出了一個微笑：“你放心，不管她說什麽，我始終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乖一點，你先回去。等閑下來了聯系我，我等你。”

楊諾只好點頭，又看了一眼程瑜，才轉身離開。

程瑜的心裏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難過：“我從沒見過他這樣，他竟然這麽聽你的話，讓我這個做母親的都自愧不如。”

路悠悠很想反駁一句，卻礙于她是長輩，而且終究是楊諾的母親，所以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程瑜問：“聽承承說，你叫悠悠？”

“對，路悠悠。”

“家裏也是本地的是嗎？”

“是的。”

程瑜想繼續說話，卻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

“阿姨找我有什麽事情？”路悠悠主動詢問。

程瑜想了半天才說：“因為他哥哥的事情，楊諾這孩子從小跟我們都不算親近。現在有你在身邊照顧他，我也算放心。”

路悠悠心裏想着：不與你們親近難道是楊諾的錯嗎？明明是你們做父母的選擇抛棄了他。

但仍舊禮貌地回答：“我愛他，自然會對他好。”

程瑜點點頭：“可以留一個聯系方式嗎？楊諾遇到什麽事情也不會跟我們說，如果你們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随時聯系我。”

路悠悠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程瑜拿出手機撥打通後，備注上了她的名字。

“奶奶去世，他心裏肯定很傷心，這段時間······”

“我知道，阿姨你放心，我會陪在他身邊的。”

“那就好。”

程瑜其實早就想見路悠悠，想跟她聊一聊，現在真的見面，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路悠悠見場面有些尴尬，主動說：“阿姨，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就先回家了，太晚了。”

“好，開車小心。”

——

路悠悠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怕吵醒父母，她蹑手蹑腳地摸黑進屋，澡都沒敢洗，只是卸了個妝，洗了把臉，就爬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走出卧室的時候，把父母兩人都吓了一跳，“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昨天夜裏到家的，怕吵醒你們，就沒有說。”路悠悠裝作很自然地樣子，走到廚房去拿碗筷，坐到餐廳吃早飯。

“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嘴饞，火腿吃完了，就回來了。還想吃臭鳜魚，一品鍋，毛豆腐，蕨粉圓子。媽，我們中午就吃毛豆腐吧，好久沒吃了。”

母親方瑾一臉的不相信，卻還是給她準備這些東西。

——

楊諾再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路悠悠立刻開車跑去接他，見面後感覺他狀态還好，也就放下了心。

“後面還有很多事嗎？”

“雖然已經出棺，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楊諾的情緒還算穩定，“我爸送完棺之後就走了，就留下我媽和姑姑，所以我肯定走不掉。”

“中午吃飯了嗎？”

“不餓。”

“一會兒要不要去我家吃飯？我媽今天晚上會做一品鍋。”

“我家裏剛有人去世，現在去你家不吉利。”楊諾拒絕了這個提議，“悠悠，你能來看我，我很開心，但是你在這邊也沒法幫我些什麽，要不然還是先回廬州吧。等這邊的事情全都處理完之後，我就立刻回去。”

“我也知道自己沒法幫忙，但是我還是不太放心你。”

“沒關系了，我是個成年的男人，這些事情不算什麽，又不會打垮我。”

路悠悠輕輕地拉着他的手，“那我先回去，你每天都要好好吃飯，注意休息。有空的話就給我發信息。”

“好的，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

又是一年的除夕，路悠悠像往年一樣跟家人在爺爺奶奶家過年。連收了好幾個紅包之後，她跑到一個稍微安靜一點的屋子裏給楊諾打視頻電話。

她高興地向他展示：“看，我今年收到的紅包。”

“還有紅包呢？”

“對啊，我們家只要沒結婚都有紅包的。我一個哥哥，都三十二歲了，今天也一樣拿到紅包了。你呢？肯定也有紅包吧？”

楊諾沒有回答，扯着笑看着路悠悠：“你今天穿得很漂亮。”

“那當然，我穿什麽不漂亮？”她沉浸在喜悅之中，沒有看出楊諾的異樣，“我接下來幾天又會很忙，在親戚家來回轉悠。你今年也跟我一起回廬州嗎？”

“我想提前回學校。”

路悠悠很意外：“我還想讓你開車載我呢！自從你開始開我的車之後，我就成了一個廢人，只要你在的情況下，完全不想開車。昨天回來那一路，我可爽了，不用全程緊繃着開高速。”

“那我等你一起回去。”

“還是算了吧，你如果有事的話，就以自己的事情為主，不用等我。不過你這麽着急去學校幹什麽？”

“反正這幾天也見不到你，待在哪裏都一樣的。”

路悠悠聽到他的話笑着：“呦，小可憐，我虐待你了？”

“沒有。”楊諾回答，看着屏幕裏的女朋友，“已經快十二點了，怎麽還沒睡？”

“我已經困了，但還要陪他們守歲。十二點一過，我就立即休息，太累了。”

“嗯，好。”

“諾諾，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路悠悠感覺楊諾的情緒并不高漲，才注意到視頻那邊的背景有些昏暗。她疑惑地問：“你在哪裏啊？感覺你家好安靜。”

“我在自己的房間。”

路悠悠有些懷疑，試探性地問：“你今天晚上都吃了什麽啊？”

楊諾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麽，卻沒有開口。

她突然有一種懷疑湧上心頭：“楊諾，你現在拍一張你家餐廳的照片，我想知道你晚上都吃什麽了。”

楊諾沒有動：“悠悠，你不是困了嗎？要不然就先挂了吧。”

“你不許挂。”路悠悠厲聲說，“你現在走出卧室，我要看你家的客廳。”

楊諾沉默。

她心中的懷疑越來越大：“不許撒謊，告訴我現在家裏除了你還有什麽人？”

楊諾仍舊沉默。

她說話的聲音似乎都有些顫抖：“你家裏沒有人是嗎？”

楊諾擡眸看了一眼鏡頭裏的路悠悠，眼神落寞。

果然就像她所猜想的那樣，他的家裏沒有別人，他一個人在家。

她既擔心又着急：“我現在過去，你在家待着等我。”

楊諾連忙說：“悠悠，你不用過來。”

但是路悠悠已經挂了電話，拿着外套起身出門。

——

路悠悠開在路上有些着急，還好小縣城就這麽大，從爺爺奶奶家到楊諾家的距離并不遠，這個時間點路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開車沒多久就到了。

她之前完全沒有想到，楊諾家裏可能沒有人這種情況。

楊諾的爺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是奶奶撫養長大的，家裏只有他和奶奶兩個人，奶奶在去年七月份的時候去世了。他的父母在廬州居住，哥哥過年就直接回了廬州，一家三口不會回這個小縣城過年。唯一的姑姑也有自己的家。所以楊諾過年回到的是一個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的家。

他從頭到尾沒有提到過這件事情，路悠悠就理所當然地以為他的父母會在家裏。他今年是年二十九的時候跟自己一起回的家鄉，剛剛又說要提前回學校，可見他對這裏沒有任何留戀。

想到在這樣一個阖家團圓的節日裏，自己最愛的人卻一個人在家裏，路悠悠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就流了出來。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将車停在楊諾家門口，看到那間屋子一片黑暗，只有楊諾那一間房間有着微弱的光。她立刻上前敲門。

沒有幾秒，門就被打開。

路悠悠看到一個孤獨寂寞的楊諾。他穿着單薄的睡衣，身後一片黑暗，屋子裏似乎還有着灰塵的味道。她無法想象，今天他是怎麽度過的。

她立刻上前抱住了他：“你是傻子嗎？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

楊諾的聲音低沉又孤寂：“我沒關系的。”

路悠悠的眼淚流得更兇：“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固執啊！就算不願意和父母在一起，可是今天是除夕啊！你至少應該和我說一聲啊！”

楊諾伸出手抹去她的淚水，他知道她的眼淚完全是為他留下的，心裏既感動又自責：“是我的錯，你不要哭了。”

這間屋冷得似乎把人都能給凍僵，一片黑暗中，路悠悠隐隐約約可以看到，就連家具都套上了防塵布。

兩個人來到楊諾的卧室，也就只有這裏，開了一盞燈，有着微弱的亮光。

“晚上吃飯了嗎？”她開口問。

楊諾沒有回答。他的家裏沒有任何人，就連一頓年夜飯都沒有。

路悠悠又心疼又生氣，往他的後背輕打了一下：“你怎麽這樣啊？我都說過多少遍了，要好好照顧自己。你為什麽這麽壞，總是讓我傷心和心疼。”

楊諾的心裏很難受，他抱住了她：“對不起悠悠。”

“道歉有什麽用？又不能當飯吃。而且你不應該跟我道歉，應該對自己的身體道歉，你總是不好好照顧它。”

他的聲音也很委屈：“我不想讓你擔心的。”

這時路悠悠的手機響了起來，備注是自己的母親。她此時根本不想接電話，但剛剛走得匆忙，也沒有告訴家人一聲，如果不接電話的話他們肯定會更加着急。只好接起了電話。

電話一接通，母親方瑾就責問道：“這麽晚了，你跑到哪裏去了？”

“我在楊諾這裏。”路悠悠老老實實地回答。

“大過年的，你跑到人家家裏去了？你們連婚都沒有訂，跑到別人家裏過年像什麽樣子？”

“不是這樣的。媽媽，我一會兒就回家。”

方瑾氣得挂斷電話。

雖然心裏很不舍，楊諾還是說：“悠悠，你回去吧。”

路悠悠搖了搖頭，離十二點還有幾分鐘了，她脫掉了自己的鞋和外套，鑽進被子裏：“我們在這裏坐一會吧？我們一起守歲。”

楊諾也坐到了被子裏，抱着她。

路悠悠靠在他的懷裏，剛才着急的心總算是平靜了很多。“你以後不要這樣了。我知道你跟父母的關系不好，但是今天畢竟過年。”

“他們給我打電話了，我不想去。”

“在這件事情上，我以前一直尊重你的想法，但是現在我後悔了。我知道你也在乎我的想法，現在我希望你能夠放下過去的那些，不要這麽執拗，試着與他們和解。”

楊諾沒有回答。

“其實你的內心也是舍不得的，只是不肯主動邁出那一步。現在就算是為了我，也試着去做好嗎？不是讓你原諒他們，至少也不要拒絕他們的好意。”

路悠悠一直自诩理智，在楊諾的問題上卻完全情緒化，現在更是舍不得他受到傷害。可是如果真的仔細想，他的固執帶給他自己的傷害才更多。

她知道楊諾始終不肯邁出那一步，第一次主動向他施壓，“剛才我媽那樣問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

“對不起悠悠。”

“你都說了多少對不起了？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對不起的只有你自己。你從來不在乎自己的一切，對自己一點也不好。我只會因為你不好好照顧自己而傷心和擔心。如果你不希望我傷心的話，就對自己好一點。”

“諾諾，試一下吧。先不想以前，就當把過去的事情存檔，你可以不忘記他們對你做的事情，但是先不提那些，為了我們的現在和以後，正常與他們相處。”路悠悠看到楊諾的表情似乎有一些變化之後，繼續說，“去年你都已經同意我收下手镯和鞋子了，為什麽現在還這樣呢？”

楊諾的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得到父母的關愛的，只是恨大過了愛。和路悠悠在一起後，他動搖了不少，所以他心裏知道手镯是母親送給路悠悠的，也同意她收下。但之後一直到現在，他和父母的關系卻沒有進一步的進展，依舊一直僵持着。現在路悠悠說的這些，完全打破了他的防線，他也知道她這是想要通過自己給他一個臺階下。

他猶豫了很久，才小聲地開口：“好，我試着去做。”

屋外煙花升上天空，雖然這間房間窗戶的角度看不到煙花綻放的美景，但一聲一聲的美妙，讓人完全可以想象到它開的有多麽的絢爛。

路悠悠看着自己手腕上深藍色的流光星空表上，時針分針在十二的位置上重合。

“已經十二點了，諾諾，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悠悠。”

“新的一年，我希望你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們都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希望我能夠變聰明，工作可以順利。希望你能夠學業順利，全部都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也希望你越變越帥，帥到我每天都沉醉在你的盛世美顏中，讓我完全離不開你。”

楊諾聽到這一句，終于笑出了聲。

“你也許個願望啊！”

楊諾看着身邊的路悠悠，認真地對着她說：“希望楊諾和路悠悠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