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所歸

浮銀唇瓣顫抖，她想說些什麽可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感到一種如鲠在喉的酸澀之感。

“若再留你些時日，還不知道你要惹出什麽亂子。”夜游神緊緊盯着浮銀，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了。

他輕輕擡起手臂，身後的魔軍天團爆發出嘶吼，揮舞着四肢洶湧而來。

一時間，包括所有人在內都痛苦地承受着魔物的撕咬，叫苦不疊。

而夜游神的手隔着空氣掐住浮銀的脖子，讓她呼吸不過來。

浮銀一雙眼睛很快布滿血絲，她不斷掙紮卻于事無補。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與夜游神對抗沒有任何勝算。

可她不能放棄。

“浮銀！”高逢鶴回過神來。他的大腦仿佛斷了一根弦，湧進一切未知的東西。

頸間的青筋暴起，身後劍鞘中的須彌劍蠢蠢欲動。

他左目的藍色瞳孔一顫，比以往的光芒更加劇烈了一下，像是有什麽撕裂開來，從他一身的軀殼中破土而出，重新織成一副新的盔甲。

須彌劍飛得鑽進他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揮發的光刃切段浮銀和夜游神之間的牽制，浮銀掙脫出來，無力地伏在地上。

她看着換了一副樣子的高逢鶴心中不免疑惑，一種莫名的情緒覆蓋着她。

高逢鶴擡起此刻冰冷的雙目，直視着夜游神。

他後槽牙咬得梆梆作響，唇瓣輕輕開合，“找死。”

話音未落，須彌劍已經飛向夜游神。

砰地一聲巨響，天地間瞬間亮如白晝。

“怎麽會？”夜游神也很疑惑，好歹接住了這一擊。

這樣的力度和法力不是高逢鶴一階凡人可以做到的，難道他另有身份。夜游神的目光轉向地上的浮銀，後者也是一臉怪異的神色。

夜游神眯起眼睛，自神魔大戰神女隕落後，九重天再未出現有如此神力之人，難道？

他正打算再試探試探這個凡人的能力，卻沒想到方才那一擊幾乎透支了高逢鶴。

他藍色的瞳孔一暗，整個人暈厥過去，軟趴趴地倒在地上，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其他人正處在詫異和震驚之間，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這一幕。

浮銀顧不上什麽，趕緊上前，她口中滿是鐵鏽味，胸口的血漬還未幹。

“高逢鶴？高逢鶴？”她捧起高逢鶴的臉，仔細檢查着。

本以為來了救星的衆人又一次迎來了死局。

夜游神也不管高逢鶴背後的身份是什麽，索性直接殺了以絕後患。

“住手！”

一道聲音遠遠傳來，浮銀定睛一看，那是一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一身的道袍，滿頭白發，正負手而來。

路遠風一行人認清了來人，趕忙跪拜行禮。

“師尊。”

“是師尊來了。”

“有救了！”

程輕舟也認出了兀虛真人，一時欣喜，忘卻了自己臉上還有傷，扯到痛的龇牙咧嘴。

“師父，師父，你來了？”

他扯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

兀虛真人站定，輕哼了一聲。

“你們這些無用的孩子，出去千萬不要說是我天問宗的弟子。”

說罷他的餘光觸及到身側浮銀的目光，愣了一瞬。

兀虛真人清清嗓音，注視着夜游神，“夜游神，你不好好在鬼界待着，到人間來做什麽？”

夜游神知道兀虛真人的身份，現在跟他對上不是良策，于是手一揮，消失在原地。

程輕舟跌跌撞撞跑到兀虛真人身側，拉了拉他的衣角，道：“師父還好你來了，不然我們都要葬身于此了。”

“師尊，”路遠風腿腳受了傷，此刻還鮮血淋漓的，他被人扶過來，一臉嚴肅道，“遠風沒有保護好師弟師妹們，甘願領罰。”

兀虛真人看了一眼路遠風的傷，嘆了一口氣道：“遠風啊，此事不怪你，你且不要自責，好好養傷。”

“喬音，你帶着弟子們先去養傷。”他囑咐道。

葛喬音點了點頭，組織人去找最近的醫館。

兀虛真人敲了敲程輕舟的腦袋，佯裝着憤怒道：“你這沒用的東西，虧你還是我的弟子，說出去我都嫌丢人。”

程輕舟摸了摸耳朵，不好意思道：“師父，不是您說的，大智若愚嘛？”

“嘴到厲害，”兀虛真人笑了一下，“你以後便拿這嘴去捉妖降魔。”

程輕舟低着頭笑，卻沒注意到兀虛真人的目光輕輕落在一旁的浮銀身上。

浮銀也從他們的嘴裏得知了眼前的老者就是兀虛真人。

程輕舟擋在她面前，他以為兀虛真人是因為浮銀時妖故而引起了他的注意。

“師父，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妖，她只是體味兒有點重，那不是妖氣……”

他只覺得越解釋越亂，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浮銀，你別見怪哈。

兀虛真人卻欲言又止，只輕輕道：“這位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老夫說？”

程輕舟有些錯愕，突然想起浮銀曾跟自己說過好多次想要見自己師父一面，當下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做的。

但他也的的确确見到自己師父的，說不定這一次就是一個好的契機。

程輕舟帶着葛喬音和衆弟子去尋醫館，而浮銀則帶着昏迷的高逢鶴回到了小院。

黃昏旖旎，高逢鶴慢慢睜開眼睛，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閉上眼就是不死樹之花從浮銀身上掉下來的景象。

他從被子裏伸出手,張開五指,微黃的霞光絲絲縷縷從指縫間逃離.

高逢鶴把頭埋在被子裏,深深嘆了一口氣.

浮銀為什麽會取下不死樹之花，為什麽提也不向他提及。

他心裏想生氣，卻也不忍。

明明他應該生浮銀的氣，明明他應該質問的才對，為什麽卻像現在一樣糾結又煩悶。

高逢鶴又翻了一下身，頭正好撞在床頭的一摞書上。

書噼裏啪啦地砸在他的臉上，那些墨字在眼前一寸寸放大直至模糊。

瑟瑟曾跟他說過，喜歡一個人就要投其所好，為此他努力看書，把自己變得更好。

他想站在她身邊，即便出現了第一個阻礙，第一個誤會，他也從未萌生出離開的想法。

跟班對于自己東家的忠誠，像小狗之于主人。

他寧願反複勸告自己浮銀是有苦衷的，也不願意懷疑她，惱怒她一分。是他要跟在她身邊，是他要喜歡她的。

是浮銀在危險之際救了他，在需要幫助時幫助了他，在受傷時替他療傷。

高逢鶴寧願相信全世界都在蒙蔽他，也不願相信浮銀是個壞人。

他感到身後的黃昏在極速後退，天色在以一種不可控制的速度變暗，要将他淹沒在黑暗裏。

高逢鶴直起身子靠在床邊，一本一本翻着書。

默念着那些文字，所有的事情都能像翻書一樣一頁一頁翻過去，那些心結只要得以解開，就不會長存。

只要能和浮銀好好聊一聊就沒什麽關系。

……

“真人，請随我來。”浮銀帶着兀虛真人走進自己的屋子，随即輕輕合上了門扉。

兩人落座，兀虛真人開口：“浮銀姑娘，小徒說你一直想要見我，是有什麽事嗎？”

浮銀低頭笑笑道：“我如今雖為妖身，但想必真人也不難看出，我曾在九重天為仙。”

兀虛真人頓了一下，他沒想到浮銀會主動說出。

他的确早就看出浮銀不是簡單的妖類，身上的妖氣和仙氣都很淡，但與下凡歷劫的神仙也有所不同。

他嘴唇動了幾下，沒有說話，只是眼神意味深長。

浮銀垂下眸光，翻開手掌在桌面上輕輕一掠。

“知道一切都瞞不過真人的慧眼。”

桌面上逐漸出現長生燭與不死樹之花。

兀虛真人的瞳孔顫了顫，他指着桌面上的東西，“這……”

“長生燭，不死樹之花，萬生長河中的無息弱水，至親血脈。”浮銀清冷的聲音在昏暗的夜色中響起。

“可以使人起死回生，使神仙重塑仙體。”

真人心弦一顫，他似乎知道浮銀在做什麽了，只是他沒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正在整個六界的背面做着這樣的事。

他既感到震驚，也感到嘆息。

“浮銀姑娘你，是想知道什麽？”他問道。

浮銀将桌上的東西收起，正色道：“三千年前神魔大戰，當時我只是二重天一個小小的星女。魔神被封，神女隕落，可是沒有人知曉，最後一個見到神女的人，是我。”

“我在水雲澗的含息泉旁躲災，恰好看到氣數已盡的神女歸霧，她受傷後就落在這裏。她為了封印魔神讓腹中的孩子提前降生，導致小神君天生殘缺，仙骨盡散，奄奄待斃。”

“為感念神女創世之恩，救世之情，我用自己的仙根重塑了小神君的仙骨。重塑仙骨，小神君需下凡歷劫。而我因為逆了天命，茍存于鬼界，歷經八苦凡生來贖清自己的罪孽。”

浮銀淡淡說完，口中已經泛起苦澀。

那些日子很黑暗，她一步一步摸索着前進，想要找到那麽一點光。

醒風常說她苦中作樂，對自己所受的苦難從來只字不提。

只有浮銀知道一旦提起，便綿綿不絕，像秋天的陰雨。

可這些苦，比起神女犧牲自己與自己的血脈來救世根本不值一提。

“浮銀自知身份低微，複生神女，有違天命。可天命若是如此，要讓有功之人永遠消失于天地之間，再無複生可能，那浮銀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