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50 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二)
第50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二)
晌午時出了太陽, 天際浮雲,灼紅一片。
梅長君站在官道旁,望着仿佛是在血裏浸過一般的紅雲。
三起……三落……
早年被清流彈劾貶斥、去年因通敵罪被構陷入獄, 算到如今,應是因沈黨覆滅而提前的第三落?
在短暫的驚噩與焦急後,梅長君想起沈首輔與顧尚書的師徒之名, 想起多少史冊中記載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覺天際血般的濃雲被沖淡了, 但仍汨汨地流淌着薄紅。
梅長君記得顧尚書曾在江浙對她和顧珩說過此事。
無論後來如何, 多年前沈松對顧憲确有知遇之恩。當時那位還未受朝局浸染的年輕師長, 欽點其文,循循善導,實打實地帶着剛剛入朝的顧憲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事。
只是科舉案後,親眼見證過皇權至上的沈松, 一步步偏離了原路,被他人和野心共同裹挾着,與師兄、徒弟分道揚镳。
滔天血案結束, 朝堂上多了一位呼風喚雨的沈首輔,山野間多了一位心灰意冷的老國師。
經年歲月已過,如今無人知曉奸佞之首沈松, 曾與清正自守、不涉朝堂的老國師同出一派……清名難求,污名易得,依然活躍在朝堂的顧憲, 縱使立身極正, 十年如一日地守心如一, 依然擺脫不了沈黨的陰影。
往事已矣,梅長君回看這些舊事, 心中只有一道思索——安給沈憲的罪名會是什麽?
由江浙任上被抓,思來想去無非是勾結當地、貪污受賄、為沈黨謀利。
師徒之名根深蒂固,多年來顧家與沈黨确實有着無法否認的往來與抹不去的關系……樹倒猢狲散,勝出的一方乘勝追擊,自然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
梅長君沉靜地判斷。
顧家當有此劫,與沈黨同落。避,是避不開的。
但并未直接判下罪名,只是押送回京,則是雷聲大雨點小了。
因為前世顧尚書同樣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與如今不同,那時他孤身一人去到江浙,退蠻夷、平內亂、讓百姓休養生息。直到江浙恢複元氣,各府各縣一派欣欣向榮之際,他奉诏回京,等來的,同樣是錦衣衛的調查——因為當時沈黨暫時勢微,他又有着洗不去的沈黨身份。
那是嘉平四十六年,顧憲在歸京途中陷入囹圄。
但危機剛至,還未待顧憲反應,江浙各地便有如雪的辯解折子遞了上來。在遞來京都的諸多證據中,有一封來自數百名地方官的奏疏,其上所寫,足以洗污名、定乾坤。
“江浙急風密雨,沈部堂沈憲走遍各地,未取官衙一分一厘,只願為這十一府七十五縣的百姓撐起一角屋檐。”
“從嘉平二十六年到嘉平四十六年,二十年間,五任巡撫……唯此一人。”
“其餘衮衮諸公,皆不足道也。”
身邊桑旭見梅長君久久未有動靜,輕聲問道:“傳信之人與錦衣衛應當是同時從江浙出發的,錦衣衛有特殊的水路,算起來比陸路更快才是,顧尚書與顧公子怕是已經到了北鎮撫司。我現在回去,問清情況?”
梅長君垂着眸,點了點頭。
“請幫我詢問父兄,需要在朝中聯系何人,打點何事。另外,诏獄中的環境……”
“您放心,本是封疆大吏,定罪之前,我等須敬之。”桑旭恭聲道,“至于衣食方面,我會着重吩咐的。”
言畢,他翻身上馬,直奔北鎮撫司而去。
在他趕回之前,北鎮撫司看守重臣的牢獄中,已有官員緩緩走進。
這一片囚室很空,每天有專人灑掃,顯得幹淨又冷清。
裴夕舟帶着幾名官員邁下青石臺階,在錦衣衛的恭聲相送下到了底層,朝裏走過兩三間,來到囚着顧尚書和顧珩的牢房外。
父子兩人的牢房相鄰,但他們也并未交談,只是沉靜地各自坐着,頂上斜斜的小窗戶裏透進了清淡的陽光,照在他們的面容上,竟一點也看不出是身陷囹圄的樣子。
裴夕舟一擡手,示意錦衣衛打開牢門。
聽到外間的動靜,顧尚書從牆角堆積的稻草堆裏起身,看向來人。
“顧尚書,”裴夕舟對他一揖,嗓音清冷,“刑部提審。”
“這麽快……”
顧尚書沉穩的神色中透出幾分詫異。
“本是莫名誣告,早日審完,也可少受些牢獄之災。”裴夕舟淡淡說了一聲,仿佛自己只是一個前來通傳的無關之人。
但顧尚書似有所感。
京都朝局重塑,這位将沈黨連根拔起的少年國師、吏部侍郎,所掌握的權力已遠遠不止明面上的那些。三法司受其恩惠,刑部諸多官員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唯其馬首是瞻。
在他身後,一名年輕的刑部官員向前一步:“顧尚書,請吧。”
顧尚書緩緩點頭,離開時深深看了裴夕舟一眼。
他想得沒錯。
刑部調令是在裴夕舟的授意下拟出的。無論是出于對直臣的尊敬,還是不想此事鬧大,将顧家更多人牽連到獄中,裴夕舟很快便做好了決定。
不過他明面上與刑部無關,此次一同前來,也只是為了确認顧尚書安然回到了京中,并未受過摧折。因此後續押送之事,便不太好在明面上繼續參與了。
“大人,我等送顧尚書先回刑部。”
刑部的幾名官員解開顧尚書手中鐐铐,對裴夕舟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以刑部如今的效率,應當數日便能有結果了……裴夕舟平靜地想着,同樣轉身向外走去。
“等等——”
旁邊牢房中傳來一道疏朗的青年聲音。
裴夕舟停下腳步。
“珩兄何事?”他淡淡道,“令尊前去刑部,至于你,只是因父子關系順帶抓回,只能等着了。”
“我知道。”
青年拂袖起身,走到牢房門口處。
半年多來,在軍營、州縣中歷練,他往日貴公子似的白皙膚色被曬得深了一些,一雙見過江浙諸般風雨的桃花眸,也比舊日多了些沉穩和內斂。
顧珩輕笑一聲,唇畔笑意卻依舊熾烈如日中驕陽。
“多謝。”
裴夕舟眉梢微挑:“謝我什麽?”
“謝你撥亂反正、掃除奸佞,謝你傳令刑部、助我顧府,”顧珩的眸光坦蕩誠懇似高天明月,“也謝你,在我遠離京都的這些日子,守着長君。”
裴夕舟默然看了顧珩一眼。
“她每隔一段時間便與我送去家信,興之所起無話不談,因此我倒是無意間知道國師一直以來……”
顧珩話音一頓,桃花眸透出幾分淩厲:“不過,長君一向月皎風清。多思擅權之人,還是莫要在她身側停留太久為好。”
“珩兄此言,”裴夕舟緩聲道,“又是站在何等立場上說出的呢?”
這一問極輕,卻帶着幾分似諷的笑意。
顧珩蹙眉望着他。
“自然是……兄長。”
“兄長麽?”
裴夕舟向前一步,居高臨下地望着眸光微閃的顧珩。
自上次文華殿與梅長君一別,兩人再未親身相見。他平日裏百般思量,在處理浩如煙海的朝務之餘,費盡心思給她送去想要的消息,才能得到寥寥幾句回複。
可眼前明明跟她毫無半分幹系的人卻能以兄長之名勸他離開,他們互通家信,她曾為他奔赴江浙,可謂舍命相救……
裴夕舟藏于袖中的手緩緩握起,整個人從眼神到态度都是冰涼的。
他對顧珩淺淺一笑,慢條斯理地道:“相識不到兩載的兄長?”
“江浙內亂,重傷難離,只能等她舍身入山林相救的兄長?”
“只喚長君之名,不問其姓,不懂其人的兄長?”
顧珩先是感覺到了一股冷意,随即便被裴夕舟連續數問亂了心神。
“你,你怎麽知道——”
“我自然知道……”裴夕舟嗓音清冷,“京都鮮衣怒馬的顧大公子,和長君之間的關系,不過是各取所需,逢場作戲而已。”
顧珩面色一沉。
“不是逢場作戲。我與長君,相交至誠至深。”
裴夕舟看着他同樣認真起來的神色,眸色微愣。
“是麽?”
他并非不知顧珩在梅長君心中确有兄長的分量,甚至擔憂……數月來深深壓抑在清冷自持軀殼之下的、隔着塵世光陰的貪嗔癡怨終是顯露了出來。
于是矢口譏諷道。
“珩兄莫非演兄長演多了,便将自己也騙過去了?”
他想起與梅長君最近的一次相見,冷笑道:“除了同樣對‘迦引’犯敏症,我可看不出你們二人有什麽深摯的兄妹之相。”
“……而即便相交甚深,又能如何呢?”
最後一句的嗓音太過缥缈,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他。
顧珩看着他這般神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
沉默半晌後,方才的話語在顧珩腦中回蕩。他揀着最易開口的問題,疑惑道:“什麽‘迦引’?是一種藥材嗎?”
裴夕舟沉浸在過往的情緒中,突然聽到此問,定定地看着他,喉結微動:“你,不知道?”
顧珩搖了搖頭。
“從未聽過見過。”
“你未曾去過西海?未曾食用過‘迦引’所制的菜肴?”
“未曾……是長君食用過嗎?”
裴夕舟細致地看着顧珩的神色。
不似作假。
顧珩對‘迦引’一物明顯全然不知。
既然如此,那當日殿中,梅長君為何有過那樣一番回答?
是他試探發問的,因為她當時神情有異……那日的細節從記憶深處幽幽浮現。
眼前顧珩詫異的面容漸漸模糊,從斜窗透進來的日光一片慘白,眩暈的亮刺着裴夕舟的眼睛,北鎮撫司的一切都仿佛呼嘯着遠去。
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
怎麽會呢?
可只剩那一種解釋……
前世今生的種種,與濃烈到分不清喜憂的情緒,彙集如洪流。
裴夕舟面色煞白地閉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沒有忍住,唇角溢出一絲鮮血,灑落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