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22 章 遠處有山
第二十二章 遠處有山
東方未晞,時針慵懶地指向五點。鐘原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提着旅行包,一身休閑裝下了樓。
匡嫂正在廚房準備着早餐,聽見腳步聲,好奇地從廚房挪了出來;見是鐘原,不由地吃了一驚:“先生今天怎麽這麽早?”
鐘原滿臉疲憊:剛剛過去的一夜,他只勉強睡了三四個小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把問題搞清楚。
見鐘原一身輕便,還提了行李,匡嫂又接着問道:“先生又要出差嗎?”
“嗯,”鐘原點頭應着,“我去本廠幾天。要是迦同問起來,就說我出差了就好。”說完便轉身出了門。
匡嫂當然聽得出鐘原話裏的意思,去本廠,卻又不讓迦同知道,顯然的,迦同知道了,也就相當于辛呈知道了。
她無奈地搖搖頭,心想這辛呈是個極好的姑娘,就是先前老爺在世時也是對這個姑娘打心眼兒裏喜歡,幾乎早就認定了這個“兒媳婦”,可是鐘原就是跟辛呈對不上眼。會不會是因為前幾天鐘原抱回來的那個姑娘呢?
鐘原徑直将車開到了馮域家樓下的停車場——昨晚的事故讓他的車受了點傷,長途肯定不行,鐘原便想到了開馮域的車去。
馮域幾乎是夢游着将車鑰匙送到鐘原手中的,直到鐘原将他的車開走才稍微清醒了點:鐘原交代他說自己要去本廠,奇怪,這次怎麽不帶自己去?
鐘原要去的這個清泉本廠位于離堯市幾百公裏外的晏南省,那裏也是元盞茶産品的重要産地之一。
父親在世時,每年也大約是這個時候便要去那邊一趟,一來是作工作視察,二來作春游——剛好找個機會遠離那些高樓大廈去林間尋個安靜。其間,鐘原也随着去過幾次。
給餘知予發了條信息,鐘原便駕車離開堯市。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南下,像離了弦的箭。
長假将至,路況越來越不順心,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傍晚,“晏南省”的字樣才出現在路牌上。
晏南本就是個多雨的地方,尤其可能是為了呼應着剛剛過去的這個節氣——谷雨。
細密的雨絲在空中織成了布,将夜幕提前拉上了将近一個鐘頭。
鐘原披着雨絲來到旅店。
這裏是位于陶千市的一家小旅店,往常年同父親來時,無論早晚,都是照例要在這裏歇上一宿的。
草草地吃了晚飯,鐘原撐着傘踱回住處。
街上倒沒有因為這綿雨掃了氣氛,仍舊熱鬧非常。已經入夜了,街邊的小茶間還是不時地飄出婉轉悠揚的曲子;每隔幾步,便有果農立在一筐或者幾盆豔紅的草莓旁,賣力地口頭做着廣告。
深潤的空氣中彌漫着馥郁的甜香味,和着讓人陶醉的曲子,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好像生怕攪了這份祥和一般。
回了房間,鐘原無心聽那些曲子,只盼着這場雨快點停,這一夜也快點過去。偏偏那彈曲兒的正在斜對街,跟鐘原的床直線距離不足五米,只隔了兩扇窗子,那些音符便長驅直入地飄進鐘原耳中。
待到夜深了起來,鐘原竟莫名地覺得那曲調有些渺遠的親切感,居然分外好聽起來;再到後來,他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還做了夢。
是個美夢:夢裏是鐘原已故的雙親,正怡然地聽着膠片中的曲子,迦同和迦異則在一旁開心地跳着舞。
銀針般的雨絲勤懇地織了一整夜,直到天亮也還是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這樣的天氣,倒是極容易讓人忘了時間,尤其像鐘原這樣,正在睡着的時候。
鐘原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點半。他搔搔頭皮:竟睡了這麽久!看來古人那句“好夢留人睡”倒真是不假。
離清泉鎮還有幾十公裏蜿蜒的山路,鐘原一路上緊趕慢趕,到達廠裏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淅淅瀝瀝的雨絲終于收住了口,空氣卻仍舊濕漉漉的。
放眼望去,視線中一片霧氣,将遠處近處青翠的茶山全籠罩在其中,氤氲着安然的靈動,像穿着綠紗裙的仙女,睡得正酣。
鐘原将車在院前停穩,朝廠長的辦公室走去。
工廠依着山腳而卧,廠長尹章,是位年近花甲的鳏居老翁,以廠為家;他個子不高,身型倒是十分勻稱;禿頂,兩鬓也挂上了白霜;臉圓圓的如同吹鼓的氣球一般,倒使得這個年紀本該肆虐的皺紋也淺了不少;他性格十分随和,逢人便笑,一臉的春風洋溢,因此人緣也頗好,大家都親切地喊他“章伯”。
章伯此時正坐在桌前,挂了副老花鏡在眼前仔細研讀着報紙,這是他每日必做的事;白天廠裏事情多,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騰得出空,得坐片刻,燒壺水,泡盞茶。
手邊透明的杯中澄淨的茶汁袅袅地散着熱氣,那香氣踩着騰空的白霧,在不大的空間裏游走。
門沒有關,鐘原輕扣了下門板:“章伯?”
章伯從鏡片後擡起眼皮,翻出那雙玲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疑惑着車間裏都快下班了,這會子會是誰來;等他看清門口站着的是鐘原,臉上的笑容在半秒的時間裏被全體召回,堆了個親切的面龐出來。
他起身摘了眼鏡,笑岑岑地迎了上去:
“是鐘原吶!來來來,快進來,快進來!”
鐘原應着笑進了屋,在茶桌前坐定。
章伯麻利地沏了杯茶放在他面前,又仔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個孩子,親切又寵溺的目光幾乎要把高大魁梧的鐘原看化了一般。
鐘原輕呷一口茶,擡眸正遇上章伯慈祥的目光,不由得又想起了已故的父親,随即心中泛起一絲溫情:“章伯近來身體還硬朗吧?”
“嗯嗯,還好,好着呢!”章伯邊說着邊扭頭看了眼門口:“你一個人來的?”
鐘原嘴裏浸着茶,輕輕地點了點頭。
鐘泉死後,鐘原只來過這裏一次,章伯記得,當時跟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助理。
他這才注意到鐘原一身休閑裝,倒像是個游客的樣子。
“對,來——辦點事,哦,順路過來看看您!”鐘原忽然記起自己有些日子沒來了,便頗為從心地加了後邊這句。
章伯欣慰地點着頭,視線始終沒從鐘原臉上移開;他的目光始終如一的寵待又驕傲,宛如面前的是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一般。
章伯與鐘泉是舊識,按輩分的話也就是鐘原的長輩;再加上他早年喪子,實屬不易,鐘原也就不介意他将自己當做兒子看待了。
二人寒暄着閑聊起來,不知不覺間天色也暗了下來。
門口處有人敲門,喊二人去吃飯。
晚飯在工廠的食堂,大廳一側一間比較“豪華”的單間,菜品有些簡單,卻十分可口,鐘原足足吃了兩大碗米飯才夠;章伯也格外高興,笑呵呵地飲了幾盅白酒。
席間,借着酒勁,章伯拉了一同吃飯的一位年輕女子給鐘原介紹:“來,鐘原,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林長梓,我們廠的技術骨幹,也是儲備廠長!”
聽得出來,章伯對這位女子,很是滿意。
鐘原粗略地打量着這個女子:身材高挑勻稱,眉目清秀端莊;衣着得體,長發利落地挽在腦後,看上去倒是很能幹的樣子。他禮貌地同那女子握了手,又覺得她眉眼間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加上自己心裏裝了心事,壓根勻不出心思來想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晚飯過後,鐘原随章伯回到住處——廠裏的宿舍。
山裏的人夜生活比較少,尤其章伯這樣上了年紀的人,日頭一沉便渾身都乏了起來。
章伯強睜着雙眼,仍舊和鐘原聊着天,聊今年的産量,聊各處的茶農,又聊到元盞。章伯就像總是守在家中的父母,游子一朝歸來,便挪不開視線,生怕看漏了哪怕一秒。
牆上的鐘“嗒嗒”地走着,一副要陪這爺兒倆聊個通宵的架勢。
“章伯,這裏是不是有個村子,叫石橋川?”鐘原忽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