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52 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四)
第52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四)
梅長君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撇了他, 惝恍着走出沉寂的王府。
她沿着桐花飄零的主道,逃也似的無法停歇,垂眸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一直走到府門處。
擡頭看見門外那一輛挂了燈的馬車,還有車轅上堆積的從府內飄出的桐花時, 梅長君終于怔住了。
她走近看了看,安靜地拈起一瓣碎花, 冰涼的觸感, 雲容雪質, 想來是如此的易散易融。
天完全黑了,月兒漸漸升起,整個裴王府內外并無人語。
半掩在黑暗中的姣妍面容,有一種難掩的蒼白, 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霧暗雲深,難窺晴色。
梅長君也不知自己竟這般善躲。
文華殿、顧家,來往兩處, 不再見他。
那夜的桐花仿佛在她心上落過一場雪,雪下的人既寒涼,又溫暖。
她從來灼灼似春陽, 眼下卻一身霜寒,昔日肆意的勁頭斂去,如畫的眉眼間只餘沉靜。
從北鎮撫司歸家的顧珩都瞧出了她的不對勁, 日日尋些新鮮玩意哄她。帶她于暑夏之際去靜院風荷聽雨, 于秋高氣肅之時去京郊草場跑馬……桐樹的枝葉由綠轉黃轉枯, 在漸漸冷然的風中伴着冬雪簌簌落下。
在顧珩告訴她陛下為了與臣同樂,下旨要開冬獵, 同行的人除了各部官員,還有包括縣主在內的諸多皇親時,梅長君仍是一副淡淡的樣子。
獵場之中,她一襲華裙,抱着精致的錯金手爐,粉白的臉頰豔光逼人,唇瓣的色澤卻似比半年前淺了一些。
京郊梅樹多,如今天氣正寒,紅梅開得正烈。
她獨自一人走在雪中,慢慢踱至一株梅樹下。
正當她要擡手選支紅梅時,眼角餘光一晃,忽然瞥見了一道清減了許多的身影,一時竟生出幾分隔世之感。
他未着官服,只一身近乎标志性的白衣墨氅,低垂的目光,靜靜看着她那繡着梅紋的一片衣角。
雪清風冷,寂似深潭。
薄唇微微抿着,冷白修長的手指從袖袍中露出幾分來,拿着一枝紅梅。
天地間有片刻的寂靜。
梅林不疏不密,奈何冬日冷沉,天際層雲如蓋,樹下更是罩上一團霧氣,讓人迷迷蒙蒙看不清了。
光線透過梅枝照在雪上,既有一種冰冷的慘白,又透出幾分清淡的暖。
“……真巧。”
梅長君挨着手爐的指尖緊了緊,回神之時對他彎唇一笑。
“不巧。”
裴夕舟輪廓清隽的面容,在霧中顯得有些模糊。
他極力克制着自己,才沒有傾身湊近她。
“景弟托我來尋你。”
“說是課業上的事。”
“他在皇帳中,宗室子弟們圍着,一時脫不開身。”
梅長君微微點頭。
“我這便過去。”
“等等——”他脫口而出。
裴夕舟緩緩伸手,俯身,兩片薄唇壓低,在快要接近她時停了下來。
他凝視着她的眸子,将梅枝輕輕放在她手上。
“剛才見你想折,這枝灼豔,收下可好?”
他眉目間的小心翼翼如青山染雨般,朦胧裏添上幾分近乎破碎的哀求。
梅枝被人握了許久,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梅長君身形有片刻的凝滞,轉瞬又放松下來。
“……好。”
……
獵場皇帳。
鬧哄哄的宗室兒郎們三三兩兩地退去,梅翊景坐在帳中,眸中笑意燦爛。
總算是都打發走了……裴哥哥說得沒錯,這些都是人精,只要在溫和回話時稍稍露出些疲倦的樣子,他們便能立刻察覺出自己的心思,主動說自己有事,不再叨擾。
“殿下,我也退下——”
“你等等。”
梅翊景望着林澹,笑道:“我喚了長姐來,算算時間應當快到了。我有課業要向她請教,你先前不是總想着見她嘛,留下一起聽聽?”
“她在獵場?”林澹反應過來,“殿下确實該出席此等盛事,我去帳外迎她。”
梅長君确實快到了。
她認出太子的營帳,緩步走近,伸出手來,慢慢挑開了帳簾。
微紅的天光頓時傾瀉而入。
她看到林澹長身立在光影裏,長眉缱绻,眸似春山,一身質子的服飾,素不染塵。
“又見面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柔和含笑。
梅長君也回了一個輕松的笑:“原來此刻帳中,倒有兩位殿下。”
林澹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算哪門子的殿下。”
“長君又在打趣……”
兩人相視一笑。
此刻皇帳中,三人對彼此的身份都很清楚。
梅翊景被皇後千叮咛萬囑咐地告知了長姐的身份。
至于林澹……在皇後說出林澹代她為質後,梅長君尋了機會在宮中單獨見他,說開了身世,同時知道了他是如何在裴夕舟的“舉薦”和皇後的“威逼利誘”下頂了北疆皇子的身份。
林澹的母親确實和北疆宗室有些淵源——這也是他昳麗容色的由來。梅長君的身世被瞞得極好,北疆皇族只知血脈流落,卻不知是皇子還是公主。而皇後一番信物、證人布置下去,再加上他那一張略像北疆皇室的臉,于是頂替成功。
得知前因後果後,梅長君問他願不願。
聽到此問的林澹微愣。
願不願?
從入朝為官變成皇宮中的一個質子,在新帝登基前幾乎沒有獲得自由的可能。從江浙來到京都,本是為了一展宏圖,卻無端撞進皇權陷阱……林家一個随時可棄的私生子,根本敵不過權勢滔天的皇後,身家性命都在他人手中,又有日後重賞報答的承諾。
他的意願,重要嗎?
可內心深處總是怨的。
他戰戰兢兢住進皇宮,心中怨着那不知身份的真殿下,江浙一筆一筆寫下改好的《備蠻夷策》,仿佛成了一個虛幻而遙遠的夢境。
林澹多想跟人說一聲“不願”啊。
但如今真殿下走到自己面前,問他願不願,告知他若是不願,可以從中轉圜。
他看着夢境中的人再次出現,整個人像是忽然揮開了身上所有壓着的陰霾,眸色如春風般溫煦。
他輕輕笑了下:“錦衣玉食,只扮幾載,如何不願?”
本就是因她得以來到京都,望她安好,如何不願?
于是他們便将這身份續了下去。
一個伴讀,一個質子,雖不會刻意聚在一處,但日日上課,總能相見。
梅長君自認這一世的林澹可以過得肆意灑脫些。
沈首輔已倒,前世對他的威脅不複存在。
質子的身份也不會維持太久。陛下壽數難長,屆時她重回長公主之位,林澹有了文華殿的經歷,日後入朝為官,定會一帆風順。
再不會困在長公主府中了。
“長姐別在外站着,快進來呀!”
梅翊景的笑語沖散了她的思緒。
“今日要問什麽?算術?策論?”
她笑着走入皇帳。
輕聲細語地講解了許久,直到日暮降臨。
梅翊景心滿意足地将寫好的課業收攏完畢,差人送到太傅那裏,然後興沖沖地拉着梅長君和林澹去林中玩。
“終于趕在太傅給的最後時限把課業都寫好了!”
“啊,今日都沒出門,趁着天還未完全黑,你們陪我去打獵!”
“長姐的馬術、射藝在文華殿中俱是甲等,我也要好好練練!”
梅長君含笑應了聲。
三人翻身上馬,揮退侍從入了林。起先還聚在一處,後來獵至興起,梅翊景呼得竄了出去,留下無奈搖頭的梅長君和林澹。
天一寸寸暗下來,不遠處營帳卻突然浮現一片紅光。
梅長君瞥見那片火影,突然打了個寒噤。
不對……她似乎忘了什麽……
林中傳來行軍震動之聲。
如果那件事也提前了呢?
這一瞬她渾身緊繃,猛地轉身望向林澹。
“你去……尋國師,告訴他裕王或有異動。”
看着梅長君冷肅的神情,林澹的眸色凝重起來。
“你呢?”
“我?”梅長君牽起缰繩,“我去尋景弟。”
……
林中陣陣馬蹄聲已經變得清晰。
梅翊景剛察覺到不對勁,便聽“嗖嗖嗖嗖”一片震響。
數十支羽箭破空而來!
他揮劍斬開,身下馬兒卻受了重傷,亂踏嘶鳴。
耳旁再次傳來一道破空風聲,他棄馬而躲,在草地上翻身一滾。
敵人越來越近了。
電光石火間,一只手從梅翊景身後而來,将他往密林一帶。
“誰——”
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淡淡梅香襲來。
“噓,是我。”
梅翊景停下了掙紮的動作,捂着他的手也随之放下。
“長姐?獵場發生什麽事了?”
天幕山野,晦暗層疊。
不遠處營帳中火光沖天,慘叫呼喝遙遙傳來。
梅長君冷靜地帶着梅翊景往梅林深處躲去,輕聲道:“沈黨驟然失勢,有人沒了倚仗,百般籌謀付諸東流,自然要奮力一搏了。”
“是皇兄……”
來不及扼嘆,梅林中的人越發多了,舉着火把揮刀尋來。
他們不知往前奔了多久,梅林漸密,地勢越來越高,山徑小道,岔路重重。
這場景真熟悉啊……
梅長君腳步陡地停下,灼紅的身影似乎與遠處映來的火光融在一起。
身後追兵即将臨近。
梅長君剝了景弟的太子外袍,往自己肩上一披,只道:“你走左側這條路,三拐之後,側方有一個隐蔽的山洞,進去藏好。”
梅翊景抓着她連連搖頭:“我們一起走!”
梅長君推開他的手。
“你那三腳貓功夫,跟着我只是拖累。”
梅翊景不為所動。
前方林中已有人影顯現。
梅長君急聲道:“之前怎麽跟母後保證的?不是說凡事都會聽我的?你放心,我對此山熟悉,讓他們看見太子衣袍,悉數引到另一條路上後,自能脫身。”
溫和堅定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梅長君推了梅翊景一把:“聽話!”
他咬牙向左側山道跑去。
梅長君靜立片刻,将臉藏在陰影中,身上明黃衣袍在風中翻飛。
“太子在右側山道上!快追!”
吵嚷的聲音随風送入耳中。
梅長君彎唇一笑,如游龍入海般,頃刻沒入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