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31 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六)
第31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六)
原來是時日上的破綻……
林觀南緩緩轉向梅長君, 唇邊的笑意絲毫未變。
“您說笑了。”他薄唇微動,語調平緩,“下令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雖然城主意識昏沉,但草民今日去拜見時,城主吩咐一聲的力氣還是有的。”
“是嗎?”
梅長君嗓音清淺, 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吩咐一聲的力氣還是有的……這話說得輕巧。
若她不是前世那個攝過朝政的長公主,只是區區一個尚書府的千金, 或許就會信了這番說辭, 以為小城中的禁城令只需城主一人同意。
但可惜, 有着前世記憶的梅長君對大乾地方政令的流程了如指掌。
裴夕舟也同樣如此。
他淡淡看了梅長君一眼,只當顧珩同她說過細節,因此能夠如他一般察覺林觀南話中的異樣,附和道:“封禁城池這般要事, 崧城作為附屬小城,其城主應當親自前往主城,請求上級下令才是。”
他們看起來與自己同年, 一副京都中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派頭,為何對地方之事如此了解?終是大意了……林觀南心中暗嘆一聲,垂在身側的手微動。
他連眼都不眨, 盯着裴夕舟誠懇地道:“事出突然,且江浙本就動蕩許久……國師久居京都,不知地方政令, 也是有的。”
梅長君撐着頭, 看着他繼續掙紮辯解。
“若國師不信, 我這便去城主處通傳,拿來印信給您一觀。”
林觀南一邊淡聲說着, 一邊向外退去。
他神色如常,只有右手指尖在輕輕搓撚着衣袖。
又在撒謊……
梅長君神色一變,從座位處起身。
“來——”
林觀南喉間一痛,雙膝跪地,未出口的話語就這樣被阻隔下來。
“來人?”梅長君啓唇輕笑,“見瞞不過了,便想差人來将我們控制住?”
“城主是不是已經被你關起來了?”
梅長君下手俨然用力了幾分,指尖微微泛白,衣袖滑落一小截,搭在林觀南的頰上。
“冤……枉。”
是輕而破碎的氣音。
梅長君的手略微一松,林觀南偏頭避開她的觸碰,薄唇緊抿。
“冤枉?”
梅長君冷冷一笑,兩人的距離倏然拉近,近到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林觀南下颌緊繃,剛想繼續答話,便被她強迫地扭過頭來:“你想好了再回答。”
他跪在地上,擡眸看向她的雙眸。
冷寒若冰,又透着掌控與氣勢,如同深黑天幕上的碎星,能将人靈魂吸入一般奪目而危險。
林觀南呼吸一滞,卷翹的長睫突然動了一下。
“我不管你們崧城的彎彎繞繞,但禁城令一定有翃都的手筆……”梅長君的聲音有些低,說完手中力道加重,冷冷彎起唇角,“我要知道這是誰的意思?”
如果該命令與提前知道時疫的顧珩無關,那或許整個時疫之事,都不僅僅是簡單的天災了。
林觀南掙紮無果,反倒放松了下來。
“草民不知道您在說些什麽。”
語氣很謙卑,拼在一起就成了一種渾不在意的挑釁。
“不說是吧?”
梅長君的語氣裏是毫不遮掩的冰冷,威壓在頃刻間鋪散開來,纖手微收,仿佛一根無形的繩索套住了林觀南的脖頸。
而此刻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林觀南卻仿若毫無所感一般,沒有再開口的意思。
前世可沒見他這般膽大……
梅長君擔憂翃都的內情,唇角微抿。
她頓了頓,擡手便将林觀南束發的玉簪抽了出來。
“既然不願說……”
梅長君捏着玉簪的手微微用力,尖銳的玉便刺破那層層疊疊的白錦,毫無阻攔地抵在他的肩頭。
林觀南感受着玉簪的涼意,微微阖眸,牙關緊咬。
靡麗的血珠浸染了他的衣袍,在一片素白上開出灼灼嫣紅。
一直在旁邊看着的裴夕舟眸光閃了閃。
再次确認了一件事情——是她。
前世那個戴着白玉面具,巧笑嫣然,下手卻極為精準狠辣的小姑娘。
他緩緩走到梅長君身邊。
玉簪隔着衣衫滑動,剛好抵在了林觀南的咽喉。
“再不說,劃破的就不只是……”
尖端沒入。
刺痛感傳來。
林觀南仰頭看着她,眸子因疼痛含着淺淺水光,但波光之下仍是涼的。
鮮血灼熱,心跳卻平穩。
“長君……”
裴夕舟突然出聲。
他看着衣衫染血的林觀南,微微搖頭道:“此法對他無用。”
雖然看着林澹在梅長君手中受傷,心中确實有幾分痛快……但前世的賬沒有理由挪到今生來還。
而且,前世林觀南早已證明,若他想隐瞞一樁事情,即便無數重刑加身,對方也是徒勞無獲。
他側頭看了眼梅長君,聲線緩了幾分道:“不若直接将他抓了,一路帶到翃都,等見過顧珩,一切便都分明。”
“竟這般能忍?”
梅長君蹙眉看着林觀南:前世他不是很怕疼麽?在外頭受了點傷都要回來說上幾句。
她嘆了口氣。
“也罷,那就綁他去見兄長。”
梅長君目光在屋內轉了轉,打算尋個什麽将他束縛住,并未看見林觀南在聽到“兄長”二字時驟然驚動的眸色。
“夕舟你去把那個取來。”梅長君指着不遠處簾帳上的綢帶,道。
“您是,”林觀南起先幾字很輕,之後便顧不得說話時引起的疼痛,努力提高音量問道,“顧将軍的妹妹?”
“是,怎麽了?”
梅長君已接過裴夕舟遞來的綢帶,漫不經心地在手中繞了繞。
“禁城令是顧将軍授意的,他如今有難,您,您快去救他——”
梅長君捏着綢帶的手一松。
……
一日前。
守在翃都的顧珩接到了梅長君的來信。
密信是通過顧家的渠道傳播的,本來應當比梅長君本人快上數日。
但顧家的通信在過程中受了些阻礙,而梅長君和裴夕舟這些天來幾乎晝夜不休,到了江浙地界後發現動亂未起,心下放松,才因人困馬乏好好歇上了一夜。因此實際上,密信只比梅長君早一日到達。
一看到梅長君的提醒,顧珩便重視了起來,派出人手觀察各方動靜,在短短半日間就發現了些許蛛絲馬跡。
在收到手下的探詢結果後,顧珩一雙桃花眼已覆上寒霜。
“朝中大臣們還攻讦父親私通外敵,殊不知大乾江浙早已成了篩子。”
甚至他駐守翃都一事,都是有心人暗中運作的結果。
“公子,翃都兵弱,附近的崧城又查出奇怪的疫病,老爺已身陷囹圄,您一人在此,孤立無援……”心腹望着顧珩,一邊分析局勢一邊勸道,“我們既然提前得到了消息,不若趁機趕緊撤離。”
“是啊公子,我雖沒讀過幾本書,但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此局兇險,跳出方有一線生機。”
看着手下們憂心忡忡的樣子,顧珩的指尖無聲地輕點着桌案,似在思索。
“你詳細說說崧城中疫病的情況。”
顧珩問。
被派去小城探查的手下仔細回憶一番,恭聲道:“起先幾日像是風寒,後來逐漸發熱,身上也漸漸出現膿包,潰爛疼癢,等到神志不清時,人也就漸漸到了極限。”
“除了崧城,其他城鎮呢?”
“附近所有城鎮,時間上能趕上的都去探查過,并未出現此類疫病,再遠的地方就不知道了。公子,我看這病來得蹊跷,崧城離翃都那麽近,咱們離遠些——”
手下一副有許多話想勸的樣子,但一對上顧珩冷沉的眸子,又默默咽了回去。
“崧城中是否有人與翃都那幾位有過往來?”
顧珩緩緩開口。
另一名手下接過話來。
“公子所料不差,我借着巡視的名頭去城主府探查了一番,有些收獲。”他将得來的線索遞了上去,“在離開城主府後,有一人自稱是城主幕僚,要揭發其罪狀,還悄悄塞了一封信給我。”
“哦?”顧珩微微擡眸,“我若不問,你是否還要将其藏起來?”
手下立刻跪下道:“卑職不敢。”
他确實存了瞞着此事,只勸顧珩離開翃都的心思。但他作為顧珩心腹已久,深知公子的性子,便立刻打消了欺瞞的念頭。
顧珩也只是随口一說,手下認錯的速度倒是極快。他淺淡地看去一眼,便也不再追究。
看完所有的線索後,他捏了捏眉心。
“看來這疫病确實不是天災。”
還好長君的信來得及時,崧城的疫病才剛剛開始。他師承醫谷,若是實地探訪一番,或能配出對應的方子,将此事在源頭上掐斷。
而翃都之圍,只是兵力與糧草的問題。只要城中有了作戰的準備,提前備下足夠的糧食,再将那幾顆蛀蟲控制住,不從內部生亂,他有信心堅守到陽湖的援兵到來。
至于逃跑……雖然以他的身份,可以輕易避開擅離的罪責,但翃都數萬百姓,和可能因疫病大亂的江浙,無一不在提醒顧珩——他不能離開。
既然有了先發優勢,以翃都為局,拖住敵軍在江浙生亂的步伐,便是上上之策——他更不願離開。
見顧珩神色平靜,手下們還以為他聽進了勸說,鼓起勇氣又勸了一次。
“公子,那些通敵之人到底要做什麽膽大包天的事,如今說不清楚,但翃都勢危已成定局,再加上來歷不明的疫病,若是老爺和大小姐在此,也當勸您離開啊。”
“父親和長君?”
顧珩沉思片刻,桃花眼微彎,唇角噙着一絲淺淡的笑意。
“若他們在此,也會做出同我一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