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27 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二)
第27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二)
碎瓊亂玉, 雪落無聲。
臨近年關的京都又飄起雪來。
北城門臨近觀南寺,來往者多是前來消災祈福的百姓。肅穆中,城門處忽然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響聲。
是幾根墨綠色的長竹竿在風中搖擺, 竹竿頂上都系着一面潔白的幡旗。
去過觀南寺的百姓都知道,每近年關,北城門一道均會立起幡子, 避苦難,得福德, 祈求歲歲安康。
承天十四年冬天, 幡旗仍立, 觀南飄雪,一切和往常一樣。
但遠在江浙的百姓就像這懸系的幡旗一樣,偶爾響那麽一聲,便能抖落無數的塵埃。
“江浙危殆, 我同你一道。”
在幡旗下,裴夕舟神情淡然,墨發由一根帛帶系起, 清朗的聲音穿過茫茫飄雪,送到梅長君耳畔。
他示意雲亭将馬牽來,将缰繩挽在手中。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 聲聲清脆。
一人一騎慢慢走到梅長君面前,雪花紛紛揚揚落在翻飛的墨氅。
眼前人的眉目越來越清晰,風姿飒然, 一雙幽黑眼眸像摻了寒夜中閃爍的星子。
梅長君看着他, 輕聲道:“你怎麽來了……”
“江浙具體內情我已知曉, 顧尚書無辜被冤,朝中已有澄清的折子遞上。”裴夕舟緩聲道, “我以國師的身份去江浙督查,長君可願同往?”
梅長君眸光一亮。
像有人拿劍劈山斷海一般将她心頭憂慮齊頭斬斷,似乎一下子什麽後顧之憂也沒了。
一如既往地心安。
她頓了頓,理智回籠,開始思索裴王府想在江浙亂局中得到什麽。
梅長君的眉頭漸漸蹙起,一擡頭看到裴夕舟依舊神情淡然,不知為何突生一分笑意。
“我可以相信國師嗎?”
她問。
“可以信我。”
他答。
無論是什麽身份,都可以信……裴夕舟并未回避梅長君探詢的目光,帶着幾分笑意回望她。
既有了前世記憶,他自然無法坐視江浙亂局的發生,坐視無辜百姓喪生于時疫之中。
更無法坐視她孤身一人前往千鈞所系的翃都。
“長君,馬來了!”
一個飒爽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
梅長君轉身回望。
“疏桐?”
趙疏桐牽着幾匹看裝扮明顯是來自軍中的駿馬,一邊走一邊朝梅長君笑。
在她身後,幾名親衛揣着手跟着,欲言又止。
“大小姐,我們去買馬——”
趙疏桐站定,大手一揮:“我消息來的及時,發現你不在顧府,想着以你的性子,定是要去江浙一趟。”
她将缰繩遞給梅長君:“我從父親那兒借來了幾匹好馬,又派人去各處馬市守着,不出所料找到了蹤跡。”
“你看,這肯定比馬市上那些好。”趙疏桐叉着腰,一副快誇我快誇我的驕傲神情。
她話音未落,瞥見站在不遠處的裴夕舟,挑了挑眉:“應該也比裴王府的馬好。”
“是……”梅長君抿唇一笑,對她鄭重一揖,“此番多謝疏桐了。”
趙疏桐也回以一笑,似是想到什麽,有些支吾道:“你一路小心,令尊之事父親也會幫忙,你見了顧,見了你兄長,讓他不必憂心。”
梅長君點了點頭。
北城門處的風雪漸漸大起來。
“一路順風,早些回來。”
在趙疏桐飒爽的送行聲中,梅長君翻身上馬,朝後方揮了揮手。
身側是着白衣墨氅的少年與她同行。
……
數日後,義烏。
“總算快要趕到了。”梅長君望着裴夕舟,輕笑道,“若是北上遷都,可就得遠上許多。”
裴夕舟眸光微動。
“遷都?”
梅長君笑容險些一滞,迅速組織好語言,狀似随口道:“北方未平,可在我們大乾之前,極北之都屹立已久。”
本是随意說着,但她神情漸漸認真起來,眸色愈發傲然。
“我大乾日漸強盛,等南方的亂子平定後,總是要一步步收回失地的。”
裴夕舟點了點頭。
看見他聽進了自己的解釋,梅長君心頭一松。
前世,皇弟登基數載,一直籌謀着收複失地、遷回舊都。梅長君和裴夕舟也為此做了許多努力,安排各方,只待國力逐漸強盛,便可揮師北上。
只可惜時不我待,最終梅長君也沒有看到大軍北伐的場景。遷都一事便在她心中紮下了根,無意間便提了出來。
蕭疏的風吹過梅長君的雙頰,因奔波而一路風塵的她醒了醒神,腦中思緒翻湧:不對……為什麽要緊張。
是啊,如今眼前人并不是那個同她以日繼夜共商北伐的裴首輔,為何她的第一反應是要藏着自己的心思。
因為這是兩人逐漸疏遠後為數不多的聯系嗎?
還是裴夕舟有時表現得同前世太像,以致于回避與防備成了她下意識的舉動?
梅長君晃了晃頭,再次将視線投向他,眸光中帶着幾分思量。
裴夕舟正拆着新送來的密信。
匆匆瞥過後,他笑着望向梅長君。
“顧尚書之事有眉目了。”
梅長君心頭一喜,再顧不得思量裴夕舟近日來的表現,擡手便将信接過。
“這被誣陷的源頭屬實是……”
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笑。
信的開頭将顧尚書被誣陷一事的前因後果都講得十分清楚。
江浙之兵,多從當地征得,一向散漫慣了。近來蠻夷頻繁侵擾,這些“老兵”們報上名去,卻不幹實事,幾乎成了職業混子。每每打仗,雷聲大雨點小,臨陣脫逃之事也屢見不鮮。
在顧尚書來江浙不久後,便是雁嶺之戰。這些江浙地方兵們平日裏裝得令行禁止,真正到了戰場上,竟然直接不聽主将號令,直接帶頭逃跑。
一人逃,數人逃,氣勢已逝,軍心便散。顧尚書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還未理智地下令收兵,身邊已剩不下多少人。
在忠心部将的護衛下,他們拼死砍殺,才平安逃了回營。
如此戰況,在不知曉當地實況的京中大官眼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敵對之人借機挑事,參顧尚書的折子如雪花般落在陛下的龍案上。起先是參顧尚書無才幹,治軍無方,後來不知怎麽就牽扯到通敵之事,說得言辭鑿鑿、煞有其事。
“江浙實況便是如此,待陛下派來探查的人回禀後,顧尚書便不辯自明了。”
裴夕舟見梅長君唇邊露出笑意,輕聲道。
“嗯。”梅長君含笑點了點頭,思索道,“為何江浙的兵如此不堪?”
裴夕舟還未回話,便見不遠處一群衣衫單薄的人朝他們走來。
再遠些的城牆腳下,許多百姓三五成堆地縮在不同的角落裏,沉默地盯着過往的人。
“義烏太亂,如今官府形同虛設,國師之令也起不到什麽作用,我們先離開此處再說。”
兩人再度上馬。
看見他們似乎打算離開,那群靠過來的百姓們加快了腳步,腰上別着的刀、弓撞起陣陣聲響。
“他們要做什麽?”
梅長君看清了來人眸中的兇光,眉心一蹙。
“劫道?”
她嘴角扯了扯,想要抽劍:“這裏還真是民風淳樸。”
裴夕舟拉了拉她的衣袖,輕輕搖了搖頭。
“義烏以村、鎮為群,人太多,最好不要起争端。”
兩人驅馬往另一條小道行去。
身後傳來嘈雜的聲響。
“那兩人看着是貴人打扮,去通知後方。”
“我們也有馬,追上去抓回來?”
一個粗犷的漢子拿着弓箭,口中的話簡直盜匪行徑,神情卻顯現出幾分憨厚。
在他旁邊,一個衣着樸素的青年點了點頭,順手将弓奪來。
連日奔波,即便是趙家軍營中的良駒,也不免有些疲累。在鄉間小道上,梅長君明顯感覺到馬兒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她扯了扯缰繩,突然身形一動。
一支淩厲的箭矢劃破虛空,從她肩頭擦過。
梅長君側身一望。
後方不遠處,一個青年穿着打着補丁的藍袍,高高束着馬尾,騎着駿馬綴在後方,一雙黑沉沉冷冰冰的眼睛死死盯了過來。
“只是路過,什麽仇什麽怨……”
梅長君感嘆一聲,并未在意方才那支輕易便能躲過的暗箭。
裴夕舟卻望着那個青年,眼神冷冽如冰。
為防意外,雲亭給他的馬同樣配上了弓箭。
冷白的手指搭在刻着雲紋的弓上。
“夕舟——”
數箭離弦。
遠處人影倒地。
梅長君的話語卡到一半,便見裴夕舟沉着眸放下弓,對她淡淡道:“并未傷及性命。”
“如今時間緊迫,不宜結下死仇,否則……”
他抿了抿唇,沒有繼續下去。
梅長君握着缰繩,看着裴夕舟微含歉意的眸色,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因着那青年的阻撓,其他百姓也漸漸追了過來。
她眉尖一跳,道:“快撤。”
見她加快了速度,裴夕舟也立刻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崎岖的小路,甩過追兵,馬兒也近乎到了極限。
前方是一道彎彎曲曲的深溝。
梅長君勒了勒缰繩,疾馳的馬兒反應不及,前蹄踏入碎石中,嘶鳴着要往地上摔去。
“長君小心。”
裴夕舟一直關注着這邊,立即傾身将人接住。
她扶着他站定,往前走了幾步,竟覺得有幾分脫力。
梅長君無奈扶額:在顧家養尊處優久了,騎上數日的馬也成了難事?
她牽着馬略微停了停,緩過勁後想繼續往前方走去。
身體突然騰空。
梅長君無奈的神色一滞,回過神時已被裴夕舟打橫抱在懷中。
裴夕舟神色淺淡地解釋道:“此地村鎮頻繁争鬥,不甚安全。前方道路難以騎馬,身後追兵又可能循着印跡跟過來,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他垂眸看着懷中人微詫的模樣,壓下眼底的笑意。
所以……恕臣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