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25 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五)
第25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五)
純白的雪染濕了梅長君的衣角, 她微微提起衣袍,登上走進觀南寺的青石階。
一步、兩步……腳下是一片暗紅的印跡,很快便被茫茫的落雪覆蓋。
“他在客舍?”
梅長君謝過小沙彌, 折了道往客舍的方向行去。
半空中的雪粒子太細太密,将佛寺裏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
客舍窗邊,一雙瞳似古井無波, 氤氲着涼薄寒意望向塵世——卻突然看見鎏金似的餘晖澆在逐漸走近的梅長君身上,淬出一道令人心折的光。
裴夕舟以為自己又陷入了幻夢。
他清晰地記得, 初見那幾年的梅長君揮袂生風, 雙眼一彎便含笑意, 眸子裏盛着璀璨星河。
時隔經年,又見她在漫天飄雪中肩披霞光走近,裴夕舟只覺原先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風的心似乎滿得要溢出來。
他起身向外走去。
兩人在風雪中相逢。
在看見安好無恙的裴夕舟時,梅長君眉眼微彎, 懸挂多時的心悄然落地。
“你怎麽來了?”
裴夕舟壓着自己的情緒,仿着恢複記憶前的神态輕聲問。
梅長君歪了歪頭,笑道:“只許你來觀南寺, 我就不能來求求平安符?”
這般晚的時辰,去哪裏求平安符?
裴夕舟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靜靜地望着眼前人, 帶着幾分不自知的小心翼翼。
呼嘯的風穿觀南寺而過。
他側過頭,輕輕咳了一聲。
梅長君瞥見他衣襟處露出的繃帶。
原來還是受傷了……
她眉心蹙了蹙,急忙道:“快進屋吧。”
守在屋中的雲亭早早望見梅長君的到來, 此刻正識趣地退在角落, 面帶微笑地望着兩人。
梅長君将裴夕舟按在榻上坐好, 又走到桌旁,倒了一盞茶, 試了試茶溫,遞給他。
“喝點茶潤一潤嗓子。”
裴夕舟雙手接過,淺嘗了一口。
觀南寺待客的茶水很普通,不過不知加了什麽,喝起來有很淡的甜味。
在梅長君的注視下,他又喝了幾口,直到把一盞茶喝光。
“看過醫師了嗎?”
茶氣蒸蔚,梅長君看着臉色依舊蒼白如玉的裴夕舟,輕聲問道。
裴夕舟平靜地搖了搖頭。
“小傷而已。”
天幕一輪彎月已悄然升起,他透過窗望去,眸色不似在偏殿時那般譏诮,而是漸轉溫潤。
月色溶溶,灑落人間如幽火。
天地為爐,芸芸衆生誰不在苦苦熬煎?
他低聲道:“江兄不會白死。”
方才劍鋒履地之聲在心頭響起,劃在铮铮傲骨之上。
“我的路也會一直走下去。”
這話起得突然,梅長君卻并無一分意外,似是早就明白他會這樣說。
對月而語的少年同記憶中清冷的身影逐漸重合,她将置在架上的外袍為他披上:“萬事入心,掰開揉碎看得通透徹底,你一向知道該如何做的。”
身上一暖,他循着輕柔的聲音側眸望去。
她一襲灼紅衣裙,面上笑意真真切切,長長的睫羽被燭光映出影子,側臉朦胧。
裴夕舟突然想起公主府中的許多個夜晚。
他的耳根隐隐有些發燙,手指緊緊攥着外袍一角,長睫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難得有幾分少年人的樣子。
梅長君眸中的笑意更深了。
半晌,她亦望向天上尚半彎的月,道:“夕舟若是願意,便同我講講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吧。”
嗓音放得有些軟。
裴夕舟根本無暇思索她為何來此,又究竟知道了多少,只沉着聲為她細細講述。除卻偏殿那人的身份,和自己功法相關的機密,他幾乎将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老師如今有了隐退之意,我可能會提前接過國師的位子了。”
他說到此處,兩人正好四目相對,燭火之中,留下一對暗藏詫異的眼。
梅長君一邊點着頭,一邊在心中思忖:他講得太多了。
她本以為裴夕舟只會告訴她朝中的情況,誰料他一開口,便将各處細節乃至自己的事交代了徹底。
年輕時的他這般輕信他人,也不思量一下後果?還是他認為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不怕區區一個顧府大小姐能翻起什麽風浪?
梅長君好奇起來,擡起頭,慢慢地靠近,一點點地移到裴夕舟的面前。
少年面如冠玉,松松地披着嵌了層絨的茶白外袍,微散的衣襟露出繃帶的一角,四周原是冷瓷似的肌膚因綁縛泛着薄紅。
顯出幾分脆弱……與乖順。
她第一次覺得這幾個形容詞能與裴夕舟起到聯系,雙眸眨了眨,些許興味浮起。
“長君……”
淺淺的呼吸與客舍內沁涼的冷氣交織,裴夕舟先是疑惑地喚了一聲。
梅長君沒移開目光。
反而是裴夕舟接觸到她有些灼人的視線,長睫微動,将視線移了開去。
“天色晚了,你若是要求平安符,不若在觀南寺歇下,師父明日便要開壇。”
“開壇?”
這不是道教做的事情嗎?
裴夕舟點點頭道:“師父兼收并蓄,不在意這些。”
“國師不在意,那你呢?”
梅長君還是好奇從不入佛寺一步的裴夕舟為何突然出現在觀南寺,卻不好直接指出,于是旁敲側擊地提問。
“我?”
裴夕舟頓了頓,眼底沉黑,卻有些星辰的寥落。
他将目光慢慢落回在她臉上,嗓音微啞。
“我原是不信的。”
所以從不入佛寺。
只是後來……
裴夕舟凝望着她的眼睛,朝她淺淺一笑,沒有再繼續解釋下去。
……
翌日,觀南雪乍晴。
裴夕舟早早醒轉,出了客舍,腳步在偏殿門外一停。
他昨夜雖睡下了,卻不甚安穩,一半是因為受了傷,一半是心中情緒起伏。半夜真氣再度肆虐,丸藥已到了上限,只能生生忍着,今早從客舍出來時面色仍有些發白。
冬日寒涼,他卻仍穿着輕便的錦袍,似是以此讓自己保持清醒。
雲亭看在眼裏,怕冷風吹得他病情加重,好說歹說總算勸他披上了氅衣。
與往日素色不同,這件以玄青作底,雲紋滾了衣袂角邊,穿在裴夕舟身上,倒顯出幾分威儀,恰好将病氣沖淡了些。
“世子穿玄青也好看。”雲亭對自己備好的衣物十分滿意,笑着對裴夕舟道,“您慣穿一身白,冬日裏總有幾分清冷,也不怕拒着人家姑娘……”
過了昨日兇險的一夜,裴夕舟的真氣穩定下來,雲亭松了口氣,嘴上說出的話越來越發散。
裴夕舟垂眸向他看來。
雲亭對上他沉靜的目光,以一副挑不出錯來的恭敬姿态道:“我看顧姑娘平日裏喜歡如火般的紅色,世子不若試試?”
裴夕舟将雲亭暗藏的笑意清楚地收入眼底,不知為什麽竟跟着回憶起來。
她似乎說過,喜歡看他着一襲白衣,溫潤如玉。
至于旁的顏色……
“我随口一提,世子真思索上啦!”雲亭眉梢微微一挑,反倒認真了起來,出着主意道,“可府中常備的都是素色,要不您今日先從玄青試起,看看人姑娘家的反應,我之後——”
雲亭越說越覺得可行,語調漸漸揚起來。
裴夕舟這才從回憶中脫離出來,淡淡道:“不必。”
說完,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冊子,向偏殿中走去。
留下雲亭啧啧搖着頭。
“世子什麽時候開始心口不一了?”
雲亭在偏殿外守着,活躍的思緒開始發散:世子進殿與國師商議要事,怕是要談上許久,可能無法帶顧姑娘游覽觀南寺了……
“哎,等會兒趕過去,正殿肯定被逛完了。”
雲亭猜得沒錯。
梅長君來顧府許久,還是第一次到觀南寺,早早起來後便打算故地重游。
她走在空曠大殿中,将殿中陳設與記憶中的觀南寺一一對比,發覺還是有許多不同之處。
前世陛下殡天前,求仙問藥,無所不用其極,自是少不了在觀南寺大興土木,以祈求積德延壽。而此時陛下仍是年壯氣銳,雖有着好祥瑞的念頭,卻并未在廟宇裏做文章。
梅長君将主殿走過一遍,慢慢向前世沒見過的地方行去,最後進了一間禪室。
小沙彌應當已來過了,禪室內燃着香篆,檀香清淺。
這裏沒有神佛像,僅有幾個蒲團放在牆角,靠着窗的一側擺上了一方書案。
梅長君倒有幾分喜歡這簡單的陳設,不經意間走到案旁。
香篆的氣息漸濃,她垂下眸,忽然覺得這香味有些熟悉,伸出手去碰了碰篆盤。
“長君。”
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
也很熟悉。
她快速轉過身來,寬大的衣袖将篆盤帶落,香灰便灑在了手上。
“呀。”梅長君淺呼一聲,望了望染上香灰的手指,才擡眸看向來人。
該是剛從殿外進來,裴夕舟氅衣還未換下,卻解了系帶,露出束了腰封的茶白外袍。
玄青與茶白二色相撞,竟一下讓她覺着是看見了上一世大權在握的裴夕舟。
梅長君垂着手,看着兩人之間的距離,想要退開。
可裴夕舟沒有給她離開的餘地,向前一步道:“好巧。”
一雙骨節分明、勻稱修長的手在眼前放大。
梅長君的思緒在腦海凝滞了,愣愣地看着裴夕舟将素帕遞過來。
見她沒有反應,裴夕舟抿了抿唇角,蹲下身來。
并未直接觸碰,微涼的指尖隔着素帕,将香灰一點點拭去。
梅長君的眼神從手上挪過來,看着裴夕舟低頭垂眸的臉。
眉目清致,眸中倒是沒有半分旁的神色,只是很平靜。
“我,我自己來。”
梅長君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裴夕舟動作一滞,緩緩起身,看她胡亂擦完了才再次伸手,将素帕接回來。
他也不嫌素帕染了香灰,随手疊好後拿在掌中,輕輕用指尖壓着,垂眸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