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秋雨

“浮銀，剛才發生什麽了？”高逢鶴收起傘，抖了抖上面的雨水。

浮銀看着他們收拾客棧裏的殘垣斷壁，默默從懷裏掏出一包銀子遞給掌櫃的，“此事因為我而起，希望你不要介意。”

掌櫃的因為剛才妖魔導致的時間停滞什麽都不知道，一回過神來就看到客棧裏一片狼藉，冤都沒出伸。

現在浮銀願意主動給他們補償，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麽。

幾人忙活了一會，才找了個空地一屁股坐下來。

“煎水被抓走了。”浮銀淡淡道。

“那個小孩被抓走了？她不是……”瑟瑟剛想冒出來一句煎水是鬼，趕緊把話吞了下去。

“可是我昨天晚上還看見了煎水。”高逢鶴回憶着，不免疑惑更甚。

浮銀簡單将剛才事情的經過向大家闡述了一下，略去自己受傷的那一部分。

“竟然有魔物來了落城？”程輕舟皺眉，有些手足無措地攥着指頭。他手裏那些符箓還有他那些雞毛蒜皮的道法，對付小鬼什麽的雖然綽綽有餘，但是叫他去對付連浮銀都對不付不了的魔物，心裏還是有點虛。

“要不然等我回去找我師父，他一定能對付他們。”

“來不及了，”浮銀淡淡道，她沉靜的眼睛宛若深潭，看不出情緒，是擔憂又或是什麽。

“他告訴我有人在守明山等我，要想救回我的人我必須前去赴約。”

“不行，你一個人會很危險的，那幫子人來路不明……”高逢鶴道。

浮銀擺手制止，“那些魔物今日沒有殺我說明留着我還有用，煎水畢竟是我的人，我不能讓你們跟我一起去涉險。”

“這樣吧，”浮銀将目光轉向一旁摳着指甲的瑟瑟，“瑟瑟你帶着高逢鶴和程道長先行離開，記得護好他們。”

“等我解決完，就帶着煎水跟你們會合。”

瑟瑟舉起胳膊還想說些什麽，浮銀已經轉身離開了。

天色将晚，綿綿細雨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浮銀撐開傘，正要走出客棧，忽然被高逢鶴攔住。

“我同你一起去。”他道。

浮銀向後退了一步，與他隔開了一些。

“很危險，”她的聲音沒有情緒，但是帶着些疲累，像水從細沙上淌過，“你為什麽總是要跟着我？”

浮銀如墨的眉毛淡淡蹙起，身後的雨幕唰唰作響，淩亂的線條襯得她在眼前清晰無比。

高逢鶴愣住，如鲠在喉，舉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浮銀嘆了口氣，神色不變道：“罷了，等我回來再說吧。”

她擡眼望了一眼蒼白充滿頹色的天際，将傘向高逢鶴移了移。

“雨大，你先回去吧。”

……

細細密密的雨打在傘上，雨下過的山坡滿是濕泥，浮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天越來越暗，夾雜着冷雨的風在林間亂竄。

雜草被雨打得歪斜，深深陷入泥地中。

黃昏在天際一瞬滑落，從地平線染上墨跡。

腳步聲淹沒在雨聲中，浮銀撐着青色油紙傘的背影在如畫的山中融合成淺淺一道，輪廓模糊。

之前聽高逢鶴說過，守明山一直以來都有山神護佑，也就是他們所知的青要女。青要女嗜妖成性，故而，整座守明山上的妖物只有在黃昏乃至黑夜降臨之後才會成群結隊出來覓食，吸收精氣。

一滴雨珠砸在石頭上，四分五裂。

黑夜陡然上身，山中霧氣彌漫開來，霧氣越來越濃重，壓的人要呼吸不過來。

浮銀在霧氣中慢慢展開五指，黑霧在手掌游離，如同遮月的雲緒，她蜷起五指，黑霧便抽絲一般從指縫間逃了出來。

“黑霧？”浮銀擡起眼睛，看着眼前黑壓壓的一片，腳下黏膩的濕泥觸感，才讓她有一種踩在濕地上的感覺。

這裏真的是守明山嗎？

浮銀擡頭，沉郁的天色密密紮下如針的細雨，烏雲西移，忽然一聲雷聲響徹天地。

一道閃電從烏雲間劈開，照亮夜幕，藍盈盈的一片。

轟的一聲，整個天地像沉入水底一片寂靜，連雨水落地也沒了聲響。浮銀眉毛一動，手腕一抖，擊落了一團偷偷襲向自己腰側的黑氣。

已經來了？

浮銀轉過頭，只看見重重黑壓壓的山頭，還有模糊猙獰的樹影。

她試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感覺腳一空。浮銀迅速反應過來，将手上撐開的傘在面前劃出一個弧道，然後整個人翻身，順勢将傘勾在一棵矮樹的樹幹上。

藏在浮銀身上的螢火蟲飛出來，發出幽幽的綠光，接着螢火蟲發出的綠光，浮銀發現自己竟然懸空吊在一處斷崖邊。

浮銀移開目光，身下是一條長長且洶湧的黑河，崖壁上布滿嶙峋的石塊。黑河之上，垂着一截從中央斷開的吊橋，斷面的麻繩拖入河水之中，吊橋上的木條早已腐蝕殆盡。

這裏不是守明山，而是黑月崖！

浮銀大口喘息着，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崖壁上突出的石頭。

下一瞬她調整氣息，整個人一躍而起，飛回黑月崖之上。

待浮銀再次睜開眼睛，卻見到了一個熟人。

“好久不見啊。”

青要女站在夜色中，唯見她稍稍勾起的唇角，像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切。

“青要女，怎麽會是你？”浮銀道。

雨雖然減小了，但仍然打在浮銀身上，很快她身上就落滿了雨水，但她渾然不覺，一臉謹慎地盯着青要女。

“是你想要見我？”浮銀嘴角噙着一抹笑，“我不信。”

青要女也笑笑，靠近了浮銀幾分，“你有什麽不信的，你打傷我，奪走了不死樹之花，我想找你報仇。”

浮銀神色微妙一邊，撥了撥黏在鬓邊的濕發，“打傷你的不是我，而且，你怎麽知道我拿走了不死樹之花？”

“你守了不死樹那麽多年，何時見過它開花？”

青要女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但還是挂着志在必得的微笑，她看着浮銀道：“在我看守數年，不死樹的确沒有開過花，但是我只知道不死樹因為你們而有所異變。浮銀，你好大的膽子啊，你可知道不死樹是神界之物啊？”

“你要拿不死樹之花做什麽？”她急速靠近，霎時間一把掐住浮銀的脖子，疾言厲色道。

浮銀卻笑了，她哼了一聲，由于被青要女掐着脖子，說話聲氣若游絲，“你在套我話？到底是誰要見我？”

青要女愣了一下，松開了手。

浮銀順了口氣，将手背在身後，“你本是守明山上一塊有靈氣的石頭，因為不死樹的靈氣滋養，才得以修煉成仙。如今你頂着一個山□□頭，卻殺妖修煉，枉顧妖倫，現在，還與魔勾結。”

“你才是好大的膽子啊。”浮銀轉過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青要女的臉頰抽了抽，姣好的面容不自然地扭曲起來，像是要脫離原身。

“六界生靈平等，怎麽在你山神大人的眼中魔就比妖要高貴嗎？”

浮銀的每一句話都擊中了青要女，她惱羞成怒道：“你這妖邪，不要在此胡攪蠻纏，妄圖混淆是非。”

浮銀撚着腳底的碎石，道：“我沒有興趣在這裏跟你讨論是非，煎水呢？”

“煎水？”青要女笑了，故作姿态道，“你是說那個小鬼嗎？”

浮銀攥起五指，保持着冷靜道：“你把煎水還給我，不是說我來赴約就把我的人給我嗎？”

青要女冷笑一聲，“你怎麽不像剛才那樣咄咄逼人了？”

“我告訴你吧，”青要女看着她，露出一抹怪異的神情，“不是我要找你。”

她聳聳肩膀，“要不是自然有人能收拾你，我早就殺了你，不會忍耐你說那麽多話。”

浮銀面色一凝，“你什麽意思？”

青要女沉默着将手指豎起貼在唇上，“噓”了一聲。

“他們要來了——”

浮銀呼吸一滞，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點，為什麽那個妖魔附身的夥計約的自己是守明山，而自己來的地方卻是黑月崖。

自己一直沒有考慮的是為什麽黑月崖會滋生黑市那樣什麽牛鬼蛇神都有的地方，因為這裏的環境足夠所有的生物在這裏怡然自得，而每個縫隙都藏着不為人知的危險。

魑獸能在這裏為非作歹，一般的妖精或許會因為黑月崖盤道的被破壞而阻隔了來到黑市峽谷的道路，但是魔不會。

為什麽自己剛來到這裏第一眼見到的是青要女，她并不是下約的人，而是背後被牽着線的風筝，色彩斑斓、迷惑人心的風筝。

是為了拖延時間。

浮銀看着自己身後退無可退的道路，壓抑萬分的氣氛将她的雙肩幾乎要陷入地底，長河寂寞沸騰，浪花不斷搭在斷崖的崖壁上。

青要女默默注視着浮銀的神色，不住哼笑，

“現在知道害怕了？”她身後不斷散發着黑氣，連帶着她的雙眼變得猩紅，頭發如蛛網一般交纏。

雨還是滴滴砸落，有的摔碎在斷崖上，有的逗留在木葉之上，有的則落入長河，沉默地陷入、湮沒。

浮銀的手上慢慢彙聚着白光，她緊緊盯着青要女，不可思議道：“你入魔了？”

青要女猩紅的瞳孔對上浮銀的目光，她不置可否，只一字一頓道，

“你知道入魔的滋味嗎？”

“不如嘗嘗吧！”

她張開嘴，瘋狂地大笑着，肆虐的笑聲響徹在天地之間，撞擊出陣陣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