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終審那天，冷空氣來襲，但陽光一如既往的明媚，盡管馬路牙子旁紅色的塑料袋被風吹的拔高，也不影響庭審內每一個人，看着法官頭頂那個莊嚴的國徽，在聽到那個意料之內的宣判時逐漸高昂的情緒。

何穗的父母大哥嫂子，丁玲的父母，都捂着嘴失聲痛哭起來。

她們都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兩條無辜的性命，最終只用一條命來買單，都說一命抵一命，但在這樁案件上，卻永遠都不會對等。

杜麗莎淚流滿面，靠在彭浩楠肩上，他難過地摟住她，兩個沉痛不已的人只能相互依偎。

陳貝貝沒有到場，葉峰回頭過，正好撞見了蕩漾直播平臺那位女經理，她朝自己點點頭，接着，視線從她身上挪過，不僅僅是陳貝貝，就連王強的父親也都不在。

葉峰遲疑了下，然後拿出手機發了條微信。

在護城河的北邊，是當初王強跳河逃脫的那條匆忙的馬路，此時依舊車流不息。

随着鏡頭緩緩移動，整個視野突然升高，徑直在護城河上空劃過，河水平靜流淌，幾只魚在河中央奔騰而躍。

而在河的南邊，沿着河岸線走，是一片居民休息區，處處都是綠色的植被，還有鮮豔的花草。

在一個石凳上，陳貝貝雙腿間放着一盒青菜便當，手指在便當盒沿打轉，她的目光始終離不開街對面，那一家嶄新的，人來人往的飯店。

這條街每一家商鋪都很清冷，除了這家剛開沒多久，裝修簡樸，進進出出全是些孤寡老人，還有許多捉襟見肘的中年人。

葉峰走到陳貝貝身旁，坐了下來，故意咳嗽了兩聲，但壓根兒沒有轉移她的視線，葉峰幹脆扭過頭，而這一回頭，陽光正好在陳貝貝身後，打在她的發絲和臉頰，金黃色的光源将她白皙瘦削的下颚，鼻梁，映襯的柔軟了許多。

忽然就被這幅畫面吸引了，一個聲音從腦中傳來。

“不是，我不是有意跟蹤你的，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抓錯了人！”

“我能看見鬼……”

這是第一次遇見她，在地鐵站門口時她緊張局促地告訴自己她有陰陽眼，能看見鬼，想起那時候自己完全不相信，只認為她滿口謊話，而如今…

“葉峰。”陳貝貝忽然開口，但她沒有看着自己，只是怔怔地望着街對面。

“嗯？怎麽了？今天終審你為什麽沒來？”很難得，葉峰都沒想過自己的聲音竟然也會有這麽溫柔的一面。

“葉峰，你愛你爸爸媽媽嗎？”陳貝貝沒有回答他，倒是問了個讓他有些發蒙的問題。

“啊？我，當然愛啊，只不過，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後來我一直跟我媽兩人相依為命到現在。”葉峰認真地回答道，“但你知道，我工作這麽忙，不能事事照顧好我媽，還好前幾年她遇到了王叔，兩人相處的很好，這樣我也省心了許多。”

“嗯…”陳貝貝垂下雙眼，目光深不見底。

“怎麽突然問這個？”葉峰也跟着她低下頭。

“你既然這麽愛你媽媽，但如果有一天突然讓你知道，你媽媽是個壞人，你會作何感想？又該怎麽辦？”陳貝貝垂着頭側過臉。

“不可能…你這個假設不存在的，我媽媽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她不可能的，”葉峰使勁搖着頭，“你要是見過她，就一定不會這麽說了。”

“那如果有一天你媽媽突然發現她唯一兒子的你，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事，你說她會不會袒護你？包庇你？”

“這都是些什麽問題啊？你到底想問什麽？”葉峰一臉霧水道，“首先啊，我，是肯定不會讓我媽有做出這種選擇的那一天，其次就是，我是一名警察，你覺得，我作為一名有頭銜的刑警，會做出你口中那些不可饒恕的錯事嗎？要是這樣的話，那這個社會，還怎麽讓老百姓信任和安心了？”

“是啊！你是一名正義感十足的警察，你媽媽又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你們都不會做出多麽重大的錯事，可要是這樣，每個人眼中那個完美無瑕，晶瑩剔透的對方，都不會做錯事，那照理說，這個世界豈不是特別和平美好了？可現實卻是，每一天，都有悲劇，都有殘忍無良的事情在發生…”

“你…你怎麽了？怎麽突然這麽多感觸？”眼中的陳貝貝，此時像一只柔弱的小綿羊，好像不久前受到過度驚吓後般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懷疑。

“沒有，我就在想，在王強他爸爸不知道自己兒子做的那些事之前，他不也只是個慈愛的父親嗎？可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男人背棄了他，他非但沒有包庇他，還幫助你們把自己親生兒子捉拿歸案，當時，我就覺得，這個男人好偉大，也好自私，也好傻…”

“是啊，”葉峰吐了口氣，在陳貝貝的帶領下，也開始對整件事咀嚼起來，“的确，換作任何人遇到這種事，估計都傻眼了，哪還能迅速準确地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不過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今天王強他爸也沒有出庭。”

陳貝貝笑笑，她擡起右手，指着街對面那個人聲鼎沸的飯店，“喏，他在那呢。”

順着陳貝貝手指的方向，葉峰這才看清楚，王強的父親此時正在飯店裏，穿着樸素的服務員衣服，沉默又忙碌地給那些排着隊上前就餐的人發飯。

“他在那幹什麽？你一直在跟着他？”葉峰越來越不明白了，要說他大義滅親之舉可以理解，但再怎麽說，今天是他兒子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天，審判結束後即刻就要接受靜脈注射死亡。

而他，怎麽能？

……

不理解，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

“他把那套老房子賣掉了，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買下這個門店，就着之前那家飯店的裝修稍微改了改，然後今天就正式營業了。”陳貝貝平靜地給葉峰解釋。

“所以，他是覺得後半生無望，沒有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動手養活自己，因此開始做生意？”葉峰猜測道。

陳貝貝端起雙腿間的便當，深深地看着裏面的茄子和青菜，“飯店的名字叫：你要保重，你還記得王強讓你托給他爸爸最後一句話嗎？”

“嗯…保重…”

“所以他幹脆用這句話來命名，而這個飯店，裏面所有的飯菜都是完全免費的，每人只能領取一份，每天有500份，提供給那些連飯都吃不起的人。”陳貝貝的眼眶有什麽東西在閃爍，她吸吸鼻涕，拿起筷子夾起一片青菜往嘴裏遞，嚼了嚼，“嗯，好吃。”

葉峰沉默了，他滿臉複雜地看着這家裝修簡單，門庭若市的小飯店，看着從裏面走出來那些臉上全是褶子，流露着感激笑容的人們。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

你錯了就是錯了，但我愛你也會一如既往愛你，你錯了就應該接受懲罰，但我愛你，也會選擇一個最合适的方式，用我的一生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