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整個城市都處于深度睡眠之中，位于焱城縣城的這一家鞋廠卻依舊燈火通明，工人們揮灑着熱汗，手腳利索的加工趕制着某品牌冬季熱銷款靴子。

其實無論是這家鞋廠，或是隔壁的服裝廠，基本上都是全天24小時流水線工作。

工人們來往其中，一天三班制，掙着為數不多的錢，消耗着體力和生命。

但每個人都任勞任怨，有些人本就出身于農村，沒有文憑也沒有人脈，想要掙錢糊口只能靠體力來獲取，他們都知道，這樣的工作時間是不妥當的，一旦有人舉報必定會遭受重罰，甚至停業整頓，而這就意味着他們将失去唯一的收入。

因此這些工廠存在了這麽多年，依舊業務繁重，從未停歇。

是因為大家都願意拿着自己的鮮血去攪拌饅頭，如同與生命在奔跑，誰跑得快，誰就有希望活下去。

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份工作不辛苦。

這句話正是彭世海所在的鞋廠大門前，這一面有些破舊的牆壁上挂着的“至理名言”，也是老板在去年過年給每個工人發了200塊錢紅包時，酒後揮筆而寫。

今晚本可以12點就結束工作回宿舍，就因為晚飯後請了兩小時假趕去見楚菲，導致淩晨2點才匆忙結束。

他在廁所埋着頭用冰涼的水清洗着臉，藥效在這幾個小時高強度的工作，以及這時不時潑頭而來的冷水中慢慢消退。

從縣城賓館回來後，彭世海一言不發，雖然手腳從未有過一刻停歇，但他的內心卻十分煎熬，今夜，那個叫楚菲的女孩，她的所作所為，如若不是自己提早發現倉皇而逃，如果按照她的計劃，此時也許自己已經被扣在了派出所。

一開始，彭世海覺得很僥幸，但其實，他越覺得僥幸心裏就越不安，口口聲聲說着想要贖罪，決心許的比天還大，但當贖罪的機會真正到來，他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勇氣去面對，去接受，那個早該承擔的後果。

回宿舍的路上，細雨已停，他叼着根煙，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夠循着月光勉強看清楚馬路的輪廓。

剛到宿舍樓，就看到了站在鐵門旁的楚菲，她埋着頭坐在樓梯邊，遠一看像是在休息，走近些才發現，她是在思考，也是在等人，等彭世海回來。

“你來這裏幹什麽？！”彭世海站在楚菲面前，她緩慢地擡起頭,沉默未語，就這麽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肚子鼓鼓的中年男人。

他倆身後，遠處傳來了幾個男人說說笑笑的聲音，許是廠裏其他的同事，彭世海一把抓着楚菲跑到了宿舍樓旁的雜草從中。

楚菲甩開彭世海布滿了繭的手，拍拍褲腿上雜草留下的灰土。

“彭世海，對不起，首先我應該要為我之前的所作所為道歉，畢竟你做的錯事從來都與我無關。”

沒有料到楚菲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彭世海犯起了嘀咕，難不成這姑娘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你說你叫楚菲，是冉冉的閨蜜，但是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你，你到底是誰，你這次來找我究竟要幹什麽？只是為了把我抓進去對嗎？”

“是，一開始我的确是這麽想的，但是，現在我想清楚了，就算把你送進去了又有何用？這樣的贖罪沒有任何意義，況且，”楚菲眼神閃爍，“你根本只是口頭上說說，其實你壓根兒就沒作好贖罪的準備吧？”

“不！”彭世海斷然否認，語氣尤其堅定，“我能明白你為什麽會這麽想，的确，每個人在面對自己曾經犯下的罪過時都會自然而然地想要抗拒想逃避，這大概就是人之常情了，如果真的能輕松面對，當初就不會選擇逃避，只是，你錯了，我這次是真的很願意贖罪，為了彌補對冉冉的傷害，哪怕現在要我的命我也絕不吭聲！”

“呵呵，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又怎麽能相信你？！”楚菲語氣平淡，但隐藏在背後的氣勢卻步步逼緊。

“你不相信我也正常，你等等，我這就回去知會下我那幾個哥們，你就在樓下等我，我處理完就跟你一起去派出所。”說着，彭世海伸出手就要拉楚菲離開草叢，往宿舍樓的方向走。

楚菲再一次甩開他的手，彭世海詫異地回頭。

“不用了，你真的想贖罪？無論讓你做任何事都願意？”

彭世海站定，眼睛黯淡無光，慢慢地，一星點光亮随即出現他瞳孔內。

“我說了，我已經下定決心，就算送上我這條命也可以！”

楚菲粲然一笑，“呵呵，這個世界上的事啊，真是有因卻說不得果，彭世海你知道嗎？你最心愛的方翠華會慘死，全都是因為你！”

瞳孔內的星光驟然擴大，彭世海的臉色剎那蒼白，“你說什麽？你知道翠華的死因？！！你知道兇手是誰？！”他一把抓住楚菲瘦弱的身子，使勁地搖晃她，情緒瞬間決堤。

“是！真正的兇手就是你，而殺了方翠華的那把刀就是你遞上去的！”

“不可能！你胡說八道，怎麽可能？！我那麽愛她，怎麽可能會讓她因我而死！這到底怎麽回事？！你快告訴我！！！”

楚菲冷冷地望着青筋凸起的彭世海，一臉的鄙夷。

“彭世海，若不是你，範冉冉早已嫁人，若不是你，她也不會活的那麽屈辱備受折磨，若不是你，她和她媽媽之間也不會出現這麽深的隔閡！若不是你，方翠華也不會慘死！”楚菲的聲音越來越大，“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那我現在告訴你，我啊，從來都沒騙你，我的确是範冉冉的閨蜜，只是啊，跟別的閨蜜不一樣，我們是真正的閨，中，密，友！”

“什麽意思？！”

“不都說了嗎？閨中密友啊，就是床笫上最好的夥伴，身體上最搭的密友！懂了嗎？而這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賜！”

驚，驚愕伴随着窒息瞬間侵襲上身體的每一個毛細孔，彭世海的眼睛不住的轉動，他左右四處地看着，但瞳孔無光，他的嘴唇在顫抖，以至于身體都跟着不住的晃動，一瞬間，他什麽都明白了，也什麽都懂了，他的雙眼通紅，心中湧起的情緒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因為太多太密集。

“翠華，翠華她知道對嗎？！”

“咚”！彭世海一屁股攤坐在雜草從上，現在他徹底明白了，為什麽楚菲會說，殺死方翠華的那一把刀是自己遞上去的，他明白了…翠華是什麽樣的女人，他再清楚不過。

一大顆滾燙的眼淚從眼角掉落下來。

楚菲的這番話如同一道催命符，不偏不倚地正中彭世海的心髒，如此，就算要他死一百次也不足為過了！

“當然知道，她就是帶着你現在這種感受奔赴死亡的…”

“你！！！…”噎在口中的一句話遲遲未說出口，彭世海搖着頭，坐在雜亂的草地上，仰頭看着楚菲兇狠的目光。

她低下頭，湊到了彭世海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了好一番話，在她們身邊，此起彼伏的蟬鳴猶如一首連綿延長的葬歌。

話畢，楚菲站直身子，低垂着眼，彭世海臉色難看到了極致，皎潔的月光打在他臉上，反倒成了一種諷刺的神色，他悲恸地大口喘着氣，似乎稍不注意，下一秒就可能斷氣而亡。

“所以，這才是你真正贖罪的機會，你可千萬要牢牢把握住了！”

彭世海頓了頓，嘴唇幹燥的快要裂開，他吞咽了下，緩緩張口。

“…好！我會的…”

楚菲笑笑，吸了吸鼻子，“你總算清醒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