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臣的九公主 — 第 5 章 服毒
溫蕊面無表情地将手伸向那枇杷,李氏暗示的眼神掃過,一個宮女擡腳便踩在她的手背上,還不忘用鞋尖擰着她的手背,讓枇杷的汁水糊了她一手心。
溫蕊咬緊牙關,暗自計算如果此刻和李氏撕破臉皮,能有幾分勝算。
待到她整個手背都泛起濃重的紫紅色,那腳才得意洋洋地離開。
她終是擡起霧蒙蒙的杏眼盯着李氏,費力地将此刻已經髒爛地不成樣子的枇杷遞向嘴邊。
她得忍着,暫時忍着。
“殿下還磨蹭什麽,皇後娘娘的恩賞可不容怠慢。”雲妃搖着團扇,輕聲催促。
皇後李氏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盯着她,聲音沉郁:“吃。”
她前世吃了那麽多苦,如今只是一個爛枇杷而已,她還忍得住。
反而她們越想把她踩得挺不起腰,她就越要挺直了腰給她們看。就算把她踩進泥裏,她也會掙出來叫她們瞧清楚了。
她剛要咬下第一口時,孟恪清朗的聲音便由殿外傳來,像是道及時的救命符。
“臣就說,怎麽沒在九殿下宮裏找見殿下,原來是還在娘娘這兒聆聽教誨。”孟恪此時換了他素日在內宮中所穿的緋紅內侍冠服,身姿挺拔之餘更平添幾分意氣風發來。
“可惜不巧,陛下的新藥正等着藥引,還請娘娘行個方便。”
“若本宮不允呢。”李氏目光沉沉望向意氣風發的孟恪,眼中不覺就染上了幾分憤恨。宣帝自咯血之症漸起,便對後宮十分冷淡。
縱是召人侍奉也多是骊妃、宸妃之流,甚少往她這裏來。日子久了,她難免要在內侍中尋覓一二。
以她的身份,她看上哪個內侍自是他們天大的福分,就算要他們立時跪下來舐她的鞋尖都是恩賜。
偏偏,偏偏只有這個孟恪不識好歹,一而再地拂她的意。
孟恪禮數周到地拱手回應:“那娘娘就只好向陛下要人了。”
“孟恪!你少拿陛下來壓本宮!”李氏白嫩的手掌整個排在一旁的梨花木小幾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你不過一時在陛下面前得了臉。司禮監掌印太監又如何,你前面不是沒有人坐過這個位子。本宮擡舉你,你也要識趣些才好。本宮話就放在這裏,今日她不吃下去,就休想踏出這鳳儀宮的門!”
“娘娘說的臣都記下了,這便帶着九殿下去熬藥了。”孟恪面上仍是微微一笑,然後一手拽着溫蕊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臣和九殿下告退。”
“孟恪!你一個閹人還反了天了!”一盞盛滿茶水的瓷杯應聲碎在孟恪腳邊,水漬濺濕了孟恪的衣袍一角,孟恪撤下臉上的笑意,回過頭去注視着瘋魔了似的李氏。
目光裏透出的寒意,讓李氏不由打了個冷戰。
他雲淡風輕道:“臣是閹人不假,可有時臣這樣的閹人可有用的很。不知娘娘多久未曾見過陛下了?想來陛下的旨意喜好娘娘興許還沒臣一個閹人知曉得多。其實娘娘冥頑不靈也就罷了,臣倒是要勸勸宸妃和雲妃兩位主子,良禽尚知擇佳木而栖,兩位主子抱着一塊爛木頭是等着一個浪花打來好一起共赴黃泉麽?”
言罷,他依舊回身攙着溫蕊向殿外而去。
雲妃和宸妃對視一眼,忍不住臉上的驚慌,匆匆起身告辭。皇後仗着自己李家的權勢可以看不起權傾朝野的孟恪乃至出言羞辱,可她們倆母家根基淺薄,可由不得這樣張狂。
況且,孟恪出言便是無意針對她二人,此時不撇清關系難道真等着一個浪花打過來,皇後棄車保帥麽
縱是皇後不棄車保帥,她們又有把握在孟恪的手裏活下來麽?還是撇清幹系來得安全。
李氏對着她們的背影,好一通謾罵:“兩個沒膽量的東西,忘了之前是怎麽哈巴狗兒似的地求本宮提攜麽?下次便是跪下給本宮提鞋鳳儀宮也斷不會讓你們再踏進一步!本宮是北周的國母,是皇後!本宮的母家五朝鎮北候爵位世襲,本宮倒要看看他孟恪一個閹人能拿本宮怎麽樣!”
“手疼麽?”
溫蕊睫毛上挂着薄霧,眼裏亮晶晶的,一張臉卻比來時還平靜地看向孟恪,倔強道:“不疼。”
“還攥着這個爛枇杷做什麽,真想吃下去麽!”孟恪被她的假話激的有些惱火,又看見她腫的老高的手裏還死攥着那顆爛枇杷,更是火上澆油。
溫蕊卻沒有半點體諒他的意思,道:“自然要吃,皇後娘娘說了要吃完。”
“告訴你木直則折也不是叫你忍氣吞聲。你既然那樣聽她的話,何不就待在那鳳儀殿裏受她折辱,豈不兩全其美。”孟恪松了攙她的手,溫蕊狼狽地弓身扶住一側膝蓋,擡頭望他。
“我出來,是來給父皇取藥引的,不是為了躲着皇後。”溫蕊喘口氣,“孟掌印有父皇寵信在前,又有東廠番子在後,做事自然不會畏手畏腳,可我和您不一樣。”
“有些事,我不自己忍着,沒人替我出頭。”
溫蕊說得坦然,而後側過頭來便跟孟恪告別:“從明燭山回來這一路多謝孟掌印照拂,結盟的事暫且擱置吧。往後的路您也不必送了,小太監們都認得。”
她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紅牆拐角,孟恪看着自己方才攙過她的手,揚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心裏罵道,糊塗東西,人家都不在乎,你自己卻巴巴地趕上去,真是下賤的命!
這才把胸口那股氣兒壓了半口下去。
然而晚上躺在床上時,卻仍忍不住想起了驿站那一晚。
他抱她回房,她兩手勾着他的脖子,趁他不備“吧唧”就是一口|吻在他的唇|角,笑的像個奸計得逞的孩子。
他素來讨厭女人碰他,往日哪個小宮女不小心碰了他的衣角,他都是要連着裏衣亵褲一齊燒了的。
可那晚,竟鬼使神差地沒有生出半點不滿,回了宮還明裏暗裏地替她轉圜。
真是糊塗油蒙了心肝見了鬼了!
溫蕊這一夜也睡得不踏實,左手腕口處裏裏外外裹了白色的紗布,還是不時有血珠滲出來。不多,但是淅淅瀝瀝的總是流個沒完。
她忍着不适睡過去,沒多久呼吸急促起來,然後猛地從拔步床上驚醒。
太……匪夷所思了。
她捂着胸口,臉還是緋紅一片,神色複雜地看着被自己夾在腿間的被子,半坐在床上喘氣。
阿銀和大部隊還要兩三日才能回來,她信不過這沁竹宮上下的宮女,只叫她們守在屋外,內裏的事一樣不許插手。是而,現下并沒有在她殿內守夜的人。
也就沒有人見到她這樣一副模樣。
她松了口氣,信步走到書桌前,就着月光在宣紙上寫了個“靜”字。
收筆時,她手一抖,筆尖在寫好的“靜”字上暈了一團墨,好像夢裏她和孟恪呼吸交纏的樣子。
溫蕊把紙團成一團,丢了出去。
她一定是瘋了,做夢也就罷了,竟然還偏偏是夢到同孟恪一起。
心煩意亂,溫蕊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她還真是經不得別人對她好,別人一對她好,她就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捧到別人面前回報。
上一世,祁玉也沒見得對她多好,也就是對她多關懷幾句,沒事送送小巧玩意便把她唬得情根深種,以為是兩情相悅。
後來他求她下嫁,她就毫不猶豫地嫁給了他,之後她才知道,公主下降能救他滿門性命。
當然,她也不在乎。祁玉對她好,拿個公主的食邑爵位換他一家平安,她也覺得很是值得。
可惜,溫蕊抹掉臉上不知何時挂上的淚珠,可惜祁玉求娶她不過是權宜之計,是料定了她不會拒絕,對她幾乎沒有半點真心可言。
他就像是變了一張臉一樣,面對她時總是眼裏充滿與他氣質不符的冷淡厭惡,那樣的神情常常讓她還未開口說話便被刺的一身是傷,就好像她是這世上最卑賤肮髒的東西一樣。
她大約明白他是打心眼兒裏看不上她,更看不上她付出的一切。然而最可笑的卻是,他一面看不上她的付出,卻又一面心安理得地接受她帶來的一切。
她勤勉侍奉婆婆,操持祁家上下,甚至為了給他的仕途鋪路,投靠骊妃母子。最後她被骊妃母子推出來當替罪羔羊時,他卻毫不猶豫地甩下一紙休書給她,要和她一刀兩斷。
可以說,是她撐着祁家走過那段最難捱的日子。可當她落難,祁玉甚至連一次上書為她辯駁都沒有,而是在第一時間同她劃清界限,贈她一紙休書。
她記得在內牢之中,她笑着笑着眼淚就大顆大顆地落下,祁玉用行動真真切切地告訴她——不值得,她付出的一切通通都是不值得。
她重生這一世才想明白,她是太缺愛了,所以才會在別人對她好一點點的時候,就忍不住用所有東西去報答。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看見最後一汪清泉那樣孤注一擲。
她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就不會再重蹈覆轍。可是跪在鳳儀宮時,孟恪的出現還是叫她晃了神。
她知道孟恪是為着她的血才來搭救,可心卻不受控制地顫動。從來沒有人為她而來,哪怕只是為了藥引為了她的血呢,那也是為她而來的。
她心裏動容,但面上必須不動聲色,她不能讓人看出來她的心思,然後被肆無忌憚地加以利用,像祁玉那樣,像骊妃母子那樣。
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個夢麽?
溫蕊輕輕嘆氣,她不能再耗着了,小打小鬧來得太慢,扳不倒李氏就永遠沒辦法還他這一個人情,還不清就意味着要一直糾纏着。多糾纏一次,她心思就容易被他看破一分。
太危險了。
溫蕊翻出從明燭山帶回來的包袱,拿出一粒藥丸仰頭咽下,然後躺回尚有餘溫的被子裏輕輕合上了眼。她昏昏沉沉睡到天明,沒感到什麽強烈的不适,只是四肢困乏,說不上話。
她強撐着裝作無事的樣子,去太醫院放了碗血。回來便伏在床上動彈不得,胸口像是有團烈火在燒,“噗嗤噗嗤”地濺着火星,燙的她神思恍惚。
眼睛不由自主地合上,疼痛的感覺開始漫過灼熱一步步把她吞噬。神思渙散的人思緒是沒法兒控制的,她無力地垂下手,眼前映出孟恪飽滿卻略顯蒼白的嘴唇來。
什麽味道呢,她有點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