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21 章 異鄉是故鄉
第二十一章 異鄉是故鄉
鐘原早已經做出了反應,一腳将剎車踏板直跺到底。
近70邁的車速,伴着碜厲的摩擦聲,車輪在灰色的路面上留下兩道長長的剎車印,這才在迎頭撞上那道光源之前停了下來。
車內的二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緊接着又從車後方傳來撞擊,将鐘原本來已經停穩的車又向前推撞出一米多遠。
餘知予雙眼緊閉,驚恐中只覺得身體些許晃了晃。待周圍的一切短暫安靜下來,才敢睜開眼睛。
鐘原的右手,此刻正緊緊地壓着她的肩膀;強壯有力的手,将她整個人牢牢地“綁”在椅背上,與剛才急剎産生的巨大慣性做着抗衡。
“沒事吧?有沒有傷到?”鐘原好像生怕自己剛剛的“保護”沒有起到作用,他一邊解着安全帶,一邊扭頭問道。
見餘知予心有餘悸地搖搖頭,鐘原才轉身下了車。
類似這樣的郊區公路,因着車輛少,濫用遠光燈的現象極為普遍,卻不曾想這次如此“驚心動魄”。
鐘原下車時,那束闖禍的光源早已不知所蹤。他急忙轉身朝車後走去——剛剛自己的急停,後面的車可遭了殃。
車裏現在只剩餘知予一人,她仍舊未從剛剛的事故中回過神來:那聲急促慌張、無措又蒼白的鳴笛,那股并不算十分猛烈卻異常真實的撞擊力,還有那個清脆的、玻璃瞬間破裂的聲音……
這些加在一起,如急流裏的漩渦一般,将毫無防備的她,毫不留情地拉回到那可怕的一幕中。她像一條被速凍的魚,感覺從頭頂冷到了腳跟,整個人也呆在了那裏,動彈不得。
所幸事故并不算嚴重,又是荒郊野外的深夜,雙方互留了聯系方式,解決方法容後再談。
鐘原回到車旁,手搭上車門把手的一瞬間,隐約看到自己的車前蓋上像是放了什麽東西;他走近一看,是個厚實的文件袋,側邊貼滿反光條,借着輕柔的夜色,竟也十分明顯。
空白的封皮,連署名都沒有,鐘原自然而然地将它與剛才的那束強光聯系在一起:看來是特意送來給他的。
文件袋口只簡單的用線綁住,鐘原疑惑着打開,從中抽出一小截紙面。他粗略地看了幾眼,眉心不自覺鎖到了一起,剛想仔細看下去,又突然注意到車裏,正坐在車裏的餘知予表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顧不上多想,鐘原果斷地上了車。
直到鐘原重新回到車裏,餘知予仍然沒能從那股強有力的漩渦中逃出來;她的雙眼驚恐地縮着,長長的睫毛下,濕黑的瞳仁被惶遁與無助填滿,額間也早已沁出汗珠,将幾根淩亂的發絲粘成一縷縷。
“知予?”鐘原輕聲喚着她:“怎麽了?是不是吓壞了?”
餘知予這才終于顫抖着長出了一口氣,她擡手扶額,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竟然——差點以為——我又要再重新經歷那一刻了……”
鐘原正将那個文件袋轉身扔向後座,聽到餘知予的話,他臉上的表情立即嚴肅了起來;他緩緩坐直身體,只安靜地看着她。
不時有車輛從旁邊經過,車輪将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碾得吱嘎作響。
餘知予再次深吸一口氣,像鐵了心要上戰場的士兵,提起了心底所有的勇氣:“就是這個聲音,這是我出事的時候唯一記得的東西……”
餘知予将視線推上枝頭,目光攀着與那彎月刀做着伴,她才有勇氣将那段往事說出口。
她不是只記得這個聲音,只是這個聲音太過執拗,根本像在她腦中紮了根一般的揮之不去;即使在昏迷中,這聲音仍然不依不饒。她甚至曾一度懷疑當初自己的“醒來”只是個假象,因為有太多原本屬于她的東西仍在沉睡,比如她的眼睛,還有她的腿——
八年前,餘知予在一場車禍中幸存下來,卻也在那場事故中失去了作為一個畫家最寶貴的東西:視力。
眼淚流幹的日子裏,她的靈魂活得俨然是個乞丐,只能靠着翻找回憶,從中摳出那些碎片來勉強喂飽自己颠沛的心靈;她也曾經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究竟是因為什麽而茍延殘喘,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怕死才活着嗎?
餘知予兀自講述着那段灰色的記憶,語氣平緩得如同只是在轉述一個故事而已。
鐘原在一旁一字不落地聽着,心裏卻越來越無法平靜;随着她的講述,鐘原的腦海中不斷适時地勾畫出一幅幅畫面,等那些畫面畫完,居然又有幾張莫名地跳了出來,倒像是特意被挑出來的一樣。
鐘原不由地數着那個名字出現在這些畫面中的次數:
沈未推着她在院中曬太陽,将那些彩的蝴蝶綠的草地紅的花朵細細講與她聽;沈未開車載她去“看”夜景,用言語精心描繪着每盞燈光後或溫馨或激烈的場面……
想着想着,鐘原的視線不自覺地飄向後座那個靜靜躺着的文件袋,剛剛看入眼中的那截紙面上的字裏,與此時他腦中正挂着的這個名字,居然是同樣的兩個字:沈未。
“故事”講完,餘知予理了理散落在肩頭的長發,唇間擠出一抹輕松的笑:“走吧,回去吧,很晚了!”
大概是那悲情未退盡,強裝出來的這種輕松更讓人憐憫頓生。
奈何這憐憫之情遠不及鐘原此刻心中狂風卷着來勢洶洶的“醋意”,他擡了擡視線,說:“那個沈未——”
只是話一出口,他竟又不知道該怎樣問下去了。
餘知予正努力收拾着自己的感情,乍聽得鐘原這樣一問,反倒吃了一驚;略想了一下,才說道:“他是——我很感謝他對我的照顧,嗯——”她像是在說服着自己,“要是沒有他,這些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是的,因為她記得沈未說過:在餘知予的世界裏,天亮之前,他就是光。
餘知予似乎覺得自己是找到了十分合理的解釋,便繼續憑心地說下去:“你別看他平時冷冷的,其實還是挺有趣的,跟你……”
後面那句“差不多”來不及說出口,餘知予的目光便在擡眸間正撞上鐘原迥然的雙眼,使她突然間意識到,剛剛大概是說錯了什麽。
男人自來與女人不同,他們會對存在或出現在自己的女人身邊的所有同類産生敵意,無論是什麽理由,以何種方式;甚至對一部分信有可無的“誇獎式描述”都認為是種威脅。
鐘原當然也不能免俗,更何況剛剛他收到的那份資料——即使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內容,至少看上去它出現的原因和目的并不單純。
他的目光淩厲如炬且火光十足,原本明亮的眼睛頃刻間也成了發洩內心熊熊大火的出口:“不管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還不夠了解他,不要太早下結論。”
說完,便發動汽車,猛踩油門,繼續朝市區駛去。
鐘原回到家的時候剛巧迦同在客廳。
記者會上的事,讓這個小丫頭提心吊膽了好久;下午沈未的出現,讓她突然覺得好像對他的信任又多了幾分,現在她一心只想着等哥哥回來好把自己的看法說與他聽;但見鐘原一進門就板了張“撲克臉”,迦同只得把憋了一腦門為她的恩人申辯的話又重新吞回肚裏,怯怯地看着鐘原大踏着步子上了樓。
鐘原從來不知道窗前的那彎新月竟也有這般明亮澄澈的時候:朦胧的月光透過薄紗簾悄悄地闖入鐘原熄着燈的房間,讓本就心事重重的他睡意全消。眼下他怕是早就把自己當成平底鍋裏的牛排,翻來覆去地通身被“煎”了好幾個遍了。
剛剛從餘知予處得來的醋意已然削減殆盡,他将雙臂交疊着枕在腦後,目光平淡地數着月色,又忽然想起剛剛的那份資料。
他一骨碌翻身下床,曬着桌前熾白的燈光,将那沓厚厚的紙攤開擺在桌上。
五六張照片,一份泛黃的報紙,幾份明顯是經過複印的資料:看上去是毫無主題性的一堆。
鐘原理了理那幾張照片,才看懂它的內容。
一張是當年餘家別墅那場爆炸和大火之後的現場照片:別墅的位置一片狼藉,焦黑恐怖,滿目瘡痍;泥土中深深淺淺地淩亂着些腳印;還有一張像是證物的照片:一團只能勉強看出個輪廓的東西,已經被高溫融到變形,根本看不出之前是什麽。
時隔多年再看到這些,鐘原的心還是被猛地抽緊,腦海中平空又響過一聲曠遠的轟鳴,讓他冷不丁的戰栗了一下:當年的那場爆炸,看上去的确是要置餘知予于死地的。
可是剛剛餘知予口中的車禍,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鐘原的目光又轉向那張報紙:《晏南日報》。報上的日期,寫的是2006年,一整版的尋人啓事,醒目又正式;并且,末尾的聯系人,寫的居然是“鐘守榛”三個字。
鐘守榛是鐘原的父親鐘泉之前的名字。
元盞成立的時候,他就将名字由鐘守榛改為了鐘泉,可是為什麽改名之後之後又在這份報紙上署了原名呢?
他将尋人啓事的內容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仔細咀嚼着那幾個稱呼:先元吾弟、令郎家蔚,還有沈氏……
沈家蔚?鐘原在心中拆讀着這幾個稱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他翻找着從旁邊的那堆資料中抽出一張——也正是鐘原最初看到的那一小截紙面的出處。
姓名:沈未。籍貫:晏南省陶千市。
報紙上的地址更加詳細:晏南省陶千市清泉鎮石橋川72號。
這個清泉鎮,對鐘原來說十分的熟悉,因為元盞集團茶産業園的本廠就建在那裏。可是當這個地名以這種方式出現在鐘原眼前的時候,好像又一瞬間解開了他多年的困惑:清泉鎮?父親當年改名鐘泉,難道就是這個原因?
那麽這個沈家蔚,和現在的沈未,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