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19 章 一切如你
第十九章 一切如你
細雨将停未停,天氣仍舊陰沉,漫無邊際地陰霾着。
車輪碾過濕冷的柏油馬路,再次将鐘原載到了這裏。
海面上也是一片朦胧的灰色,與遠處的天際混成一色;水汽氤氲着尚未散去的霧氣,混沌得像早點攤上稠稠的米糊,根本分不清是雨還是霧;海邊的木棧道也被水汽打濕成暗棕色,人走在上面,發出鈍鈍的悶聲,像輕輕擂動着的、被捺住的鼓面。
煩悶、壓抑、怊悵、疲憊,都是鐘原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他靜靜地望着眼前滉瀁成一片的海面,淳涼的海風穿過細密的“水珠陣”撞上他的耳廓,涼意徐徐。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一無所獲:剛剛從公司走得急,竟忘了帶煙。他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售貨亭,因為天氣不好居然也沒有營業。
鐘原環顧四周,似乎并不甘心一片忡心無所釋懷,便任由那雙目光放養般的漫然游蕩在海面上。
左手邊的遠處,一個身影忽地闖入他的眼簾,使他不由自主地提步朝那邊走去:這場景像極了那個久違的,熟悉又可怕的夢境。好在這次究竟不是夢境,因為他看清了,眼前的這個身影,真的是餘知予。
這還是餘知予回來之後頭一次出現在這裏。
連日來的暗中察訪加上她的推斷,餘知予幾乎已經确定了一些事情,關于自己八年前所經歷的那場噩夢。
此時的她,正努力嘗試着将那些憤怒和委屈掩飾在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這既不是妥協更不是看輕,只是現在的自己孤獨得像只被全世界遺忘的小舟,就算被辛酸反噬,也不知道該向誰吐訴。
就像奚壬曾經對她說的那樣:仁慈是最廉價的東西,即便如此,就更該慎重給與,因為太廉價的東西反而不容易被珍惜。
她很依賴奚壬時不時給的直切的建議,這個女孩子,是除了沈未之外,第二個讓她在異鄉感覺到溫暖的人。
餘知予雙目放空,将視線遠遠地探入海面中心,絲毫未察覺漸漸靠近的鐘原,直到感到肩頭一沉,她才霍然驚覺。一股暖流從肩頭背間直沖入心,霎時将她包圍起來,轉臉間,見鐘原正站在自己身後,暖綠色的襯衣,連笑容也是暖暖的,像冬日裏捧在手心裏的熱水杯,即使在寒風中也叫人覺得暖暖的。
“穿得這麽少,當心着涼。”鐘原的話語富有磁性,伴着微涼的海風,惬意地鑽入餘知予耳中。
餘知予笑笑,露出前排小半寸門牙:“是你啊,回來啦!”
記者會那天的事情過後,餘知予對鐘原的态度便有了轉變,奈何這轉變太過主觀,因此這樣的碰面也還是顯得略微尴尬了些。
“嗯。”鐘原應了一聲,接着說道:“今天天氣不太好,風也大,春日裏這裏應該沒有這麽冷的。”
聽他的語氣,餘知予出現在這裏,讓他很是驚喜。
“這裏……你常來?”餘知予反問道,眼底裝滿期待。
鐘原轉臉繼續看向那片灰蒙的海面,毫不介意那抹壓抑和陰霾:“八年了,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只有這裏,還和以前一樣,”他說着又堅定地看着餘知予期待的雙眼,“所以,我喜歡這裏。”
這片海灘,的确存了太多關于二人的美好回憶。
餘知予眼中劃過一絲驚異,眼前的這個男人,又一次攪動了她的心:自己“消失”的這八年的時間裏,他在光陰中沉澱着內斂和沉靜,周身散發着成熟和感性,所有這些,都持續強烈着這股讓她欲罷不能的吸引力。
她突然再次感到一陣委屈和遺憾:若當初自己不曾離開,該有多好!
餘知予自小離開餘家,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過世之後也獨自生活,極少與父親見面,因此,她自然知道這種“久離”的後果;雖說算不上如死去一般的忘記,但至少疏遠了感情,就像被晾到窗外的熱茶,等幾乎涼透了,即使被重新拿回屋裏也再難熱起來。
即使現在面對鐘原,她也不由地這樣認為。
時過境遷,向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何況眼下,自己又有什麽理由,奢求鐘原跟自己一樣,至死不渝呢?
鐘原直直地望着餘知予的眼睛,情不自禁的專注樣子似乎是在數着她的睫毛般地沉淪:他還是看不夠這雙眼睛。
這一次,鐘原的“含情脈脈”真切地感受到了到了回應:他從餘知予眼中看到了難抑的委屈,瞳仁中深埋的那股神傷,與此時波濤洶湧的海浪相比也毫不遜色。
鐘原感到一陣悸動着的心疼,憐惜也從心底湓湧到臉上:“知予,你知道我有多感激老天讓你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嗎?”他的雙手攏住餘知予的雙肩,将她瘦削的身軀幾乎捧在了掌心一般,柔軟的語氣中也全是深情與感慨。
餘知予失神半晌,直到兩行熱淚從雙頰滑落。
此時的她,無力阻止,也無心阻止,可是仍舊不知道自己該怎樣來回應這般柔情似水和前緣待續。
“知予,告訴我,你也沒有變過的,對不對?”鐘原擡手輕輕地拂去餘知予臉頰的淚痕,滿眼期許——餘知予的眼淚已然将他之前的疑惑和顧慮打消,至少現在可以向自己證明:她仍舊是愛着自己的。
開始漲潮了,升湧的海水借着愈強的風勢,被推成一排排浪頭,重重地撞着堤岸。
餘知予嘴唇微微動着,聲音卻被漸強的海浪聲吞沒,一句也沒傳到鐘原耳中。
海風卯足了勁兒将海水掀起拍上堤岸,又在一瞬間“嘩”地一聲炸成亮晶晶白生生的一堵水牆。
餘知予只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被撬起一般地光速挪到了一邊,好在此刻肩頭仍被縛住,才免于失衡摔倒;随後,她便感覺到手背腳面上星星沁濕的涼意,待她定睛看去,鐘原正雙眼緊閉站在自己面前,身後則是盈盈滴着水的欄杆。
待“水牆”退去,鐘原提入胸口的一口氣卸貨似的被全吐了出來,方才緩緩睜開眼睛。襯衣上的水跡從後背洇到身前,內襯的背心輪廓清晰可見,身上的那簇暖綠也在瞬間有了層次。
他擡手理了理半濕的額發,咧着嘴笑得像個淘氣的孩子:“唔——這海水,冷透了——”
說話間,他頗為無奈地搖着腦袋,将那滴拼命挂在耳垂上的水滴也晃了下來;誰知那滴水珠仿佛奇跡般地轉了個方向,居然徑直落到餘知予心間去了。
餘知予腦子突然極自然地出現另一幅畫面:那年夏天,一場暴雨過後那片齊大腿深的積水,夜裏潺潺的水聲和落在水面上稀稀拉拉的燈光,救援鏟車迎面而來推出的水浪,還有和剛剛一樣迅速反應,轉身擋在自己身前的鐘原。
若那份“失而複得”真的就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那剛剛的這一幕,既然不是她的錯覺,又是什麽呢?
“鐘原,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餘知予仿佛聽到心裏用倔強壘成的城牆轟然倒塌,蕩然無存:她堅信,這就是她的愛情,本來的那份愛情。
“當然是,一直是!”
對于過去的八年發生了什麽,餘知予只字未提,鐘原也從未主動問起。鐘原覺得,也許今後的某一天,她會主動告訴自己;又或者,那段經歷是她想要努力忘記的,不提也罷。
至于那個把餘知予“送”回到他身邊的神秘女人,鐘原也開始坦然起來——許菱提醒過自己要小心,可是,現在對鐘原來說,自然沒什麽事情是比餘知予更重要的了。
戀愛中的女人都一樣,像被甜水肥料灌溉過的沃土之上開出的向日葵,由內而外的容光煥發和神采奕奕,餘知予自然也不例外。
沈未當然明白餘知予跟鐘原之間發生了什麽,就算連日來鐘原每天的朝送晚接和kiss-goodbye沒有被自己親眼所見,他也該清楚的;那些自欺欺人的話早就哄不了自己:因為過去的八年裏,他從未見餘知予這麽開心過,一次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