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銀燈引 — 第 2 章 八苦凡生(二)
八苦凡生(二)
梵生八苦鏡中逐漸暈開一幅畫面來,映入眼簾的是雨打在一朵玉蘭花上的景象。
這一世的浮銀是一個破落戶家的女兒,父親雖有官職卻只是一個九品芝麻小官,只管得了家中吃喝,時常還得自掏腰包從本就不多的俸祿中拿出一些來打點同袍。
母親原本是富商的女兒,後來家中敗落才嫁給了當時是秀才的父親,她脾氣暴躁,經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鬧。
就在這樣一個家裏,浮銀出生了,娘胎裏帶的病症,讓她從呱呱墜地開始,就一直不受家裏的待見。她不愛說話,不會讨好別人,生的又瘦,皮膚慘白。
因為體弱多病的她的誕生,給家裏增添了不少負擔,除了吃喝,還要負擔她的藥費。
雨點輕輕打在玉蘭花上,一扇破舊的木窗,一間遠離塵嚣的陋室,就是這麽硬生生圈住了浮銀本該天真爛漫的十幾年。
木窗很小,撐杆在一個雨夜斷裂,芭蕉葉從窗縫間擠進來。
浮銀在床上腳不沾地地躺了數年,每日只與苦澀的藥汁為伴,她沒見過月亮,沒見過星星,也沒有見過人聲鼎沸的大街和車水馬龍的人間。只偶爾纏着照顧她的小丫鬟描述給她,百無聊賴的聽着,等到孤獨寂寥的時候,再從記憶中抽取出來,輕輕憧憬着,幻想着。
浮銀不是在期望之中出生的,而那個在期望之中出生的孩子終于在她十一歲時,一個大雪漫天的時候降生了。
弟弟滿月那日,浮銀也被準許離開那間小屋子,丫鬟給她披上披風,她高高興興地一頭鑽進雪地裏,頭發上,衣服上全都是雪點。
小小的雪花落在她枯瘦的手心,十一歲的浮銀第一次像個小孩一樣咯咯地笑起來。
她在這雪地裏玩着,後面突然出現丫鬟瑟瑟發抖的聲音,“夫人——”
浮銀回過頭,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沾着雪花,回廊之上站着一個抱着嬰孩的中年婦女,裹着厚厚的棉袍,罩着一件毛鬥篷,臉上皺紋淺淺,依舊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風姿來。
浮銀木木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眼前的女人應該是她的母親了吧,她有些膽怯地走上前,目光一下子投到女人懷裏玉雪可愛的嬰孩。
那個……就是她的弟弟?
她多想看看弟弟,再摸摸弟弟的笑臉。
不料女人看她走來,臉色一變,甚至将懷裏的孩子抱緊了些。
她沖着一旁的丫鬟大聲吼道:“怎麽把這個晦氣的丫頭帶出來了?過了病氣給我的寶兒怎麽辦?”
一句“母親”堵在喉嚨口,浮銀怯生生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着,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只任由丫鬟将自己重新關回了那個小院子。
回屋時,身上的雪都融化了,浮銀感到遲來的寒意,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夜幕悄然降臨,外面傳來推杯換盞,其樂融融的聲響,幾聲嬰兒的哭啼後,爆發了一陣歡樂的笑聲。
浮銀感到頭疼渾身發熱,卻不敢說話,她怕自己打攪了父親母親此時歡樂的氣氛,只好自己一個人熬着。
夜色灌進來,将燭火吹熄。
她閉上眼,蜷縮起身子,只要閉上眼,就不會怕黑了。
本來今天可以出去,想要看看星星和月亮的,沒想到還是被自己搞砸了,酸楚的淚水浸濕了枕頭。
浮銀拼命擦着眼淚,若是把枕頭、被子搞濕了,又要麻煩歡雲姐姐了。
她就着淚濕的枕頭沉沉睡去。
母胎帶來的病症加上并沒有好好的修養,浮銀只活到十七歲,便死在了那間破舊的屋子,守着她的,只有那盞燭燈。
人間四季輪轉,而浮銀的那件屋子卻下了十七年的雨,她每天都覺得好冷好冷。
畫面定格在她去世的那一刻,浮銀蹙了蹙眉,将眼睛睜大了些,輕聲道:“那殘卷上究竟寫了些什麽?”
醒風正沉浸在鏡中浮銀的遭遇中,忽然被她一問有些納悶,他仔細看了看。
“好像是……”
“渺生不得惜,百尺燈常在。”
浮銀捏了捏指尖,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八苦梵生鏡中的景象碎裂開來,又歸于那副黑亮的平靜。
“原來,并非長生燭丢失在輪回中,而是鏡中浮銀創造了長生燭。”
浮銀喃喃道。
她自從進了鬼域便經歷了數次輪回,嘗盡了世間苦難。
有時她是一個人,有時她是藥,有時又是仙。無論性命限度長短,她都無法避免那命中注定的死劫,這是上天給予浮銀的懲罰。
因為,她的逆天而行。
浮銀垂下眼,被虛掩的眸光如星辰般澄透。
醒風舒了口氣,啞聲道:“這也太苦了,浮銀你受累了。”
“凡生八苦,于我來講不過須臾,我可以心安理得的等死,”浮銀安靜地說,“可對于那些真正在浮世中掙紮的人,才是清醒地折磨。”
醒風看着她,不由得顫了顫眉頭,可浮銀哪裏不是真真切切地過了這一遭呢?
浮銀話說地越淡,他越覺得浮銀過得辛苦。
二人之間傳來輕輕的嘆息聲,浮銀唇邊勾起一縷淡淡的笑容,“現在已經找到長生燭了,我心裏一塊石頭也算落了地。”
兩人一齊離開了黃泉,方才走到冥生道上,就看見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正朝着他們奔過來。
小女孩七八歲的模樣,圓圓的臉蛋,一顆大眼睛葡萄般滾圓,只是這雙眼睛黑洞洞的,沒有一絲眼白,配着青白面孔,血紅嘴唇,全然沒有小孩的可愛,到十分吓人。
她是個夜啼鬼,叫做煎水。
“煎水!”醒風急喚一聲,将小女孩抱進懷裏。
煎水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朝浮銀龇着唇瓣一笑,露出裏面尖銳的牙齒。
一聲“浮銀姐姐”甜甜地落入浮銀耳朵裏。
浮銀點點頭回應。
“煎水,你怎麽跑到這冥生道上了?”醒風揉了揉煎水亂糟糟的頭發問道。
煎水原本軟綿綿歪在醒風肩上的身子忽然一直,她壓低了聲音道:“我方才瞧見夜游神往這裏來了。”
醒風聞言面色變得不太好看,他注目看着眼前昏暗的冥生道,不禁發問:“夜游神怎麽會來到這裏?”
醒風蹙了蹙眉,幾點小綠光向這裏靠攏。
“浮銀……”他看向身側的女子,“你還是先回去躲起來吧。”
浮銀一個沒有仙根的怪異身份,即便鬼主知曉,被其他鬼差發現也不太好。況且夜游神是鬼域最為重要的職司,連鬼主三啖君也要忌憚他幾分,平常并不會親臨黃泉附近。
幾人一路走,醒風趁機從旁邊的黑水道裏撈出一個正在呼呼大睡的水鬼,鼾聲震天響,水鬼泛着眼白的眼睛裏眼珠一轉,似是悠悠轉醒,他一張口嘴角便淌出一條長長的口水,口水裏還發着水草。
水鬼哼哧一聲,不滿道:“你這個攪人的家夥,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沒聽過水鬼還要睡覺的,你死的時候沒睡夠嗎?”煎水叉着腰怼了他一句。
水鬼見着煎水是個小孩也不好朝她發怒,自己憋了一口氣,發脹的臉變得更大。
“夜游神來了。”醒風只說了一句。
水鬼聞言瞪大了眼睛,一顆眼珠從他的眼眶中滾落,足以昭顯他的震驚。
枯手在水裏一撈,水鬼将眼珠重新按回眼眶中。
他急匆匆地想重新躲回水裏,被醒風一把拉出來。
“你潛在黑水裏去瞧瞧發生了什麽,夜游神為何莅臨此地。”
水鬼揪着頭上的水草,朝着醒風甩了一下長長的舌頭,便立刻埋進到黑水當中,留了一串泡泡。
醒風抹了一把臉,忽然感覺身邊的氣壓低的吓人。
“浮銀?”
浮銀回過神,朝着醒風淺淺一笑,随即她收起笑容道:“我覺得今日鬼域的氣息怪得很。”
醒風剛想張口,旁邊的黑水道裏又冒出來一串泡泡,水鬼蒼白發脹的臉冒出來半個。
水鬼拖着舌頭道:“今日蒼翮魔君來了鬼域,正與鬼主商讨着什麽。”
“蒼翮來了鬼域?”浮銀不禁問。
自打三千年前神魔大戰結束,聖女将魔尊封印在歸墟,魔域歸順九重天,風浪已經平息許久了。怎麽,魔域現在又心懷鬼胎了嗎?
神女隕落,九重天支撐的大将渺渺無幾。
“既然魔君來了,也不知道夜游神要在黃泉界待多久?”醒風撇撇嘴,小煎水在他懷裏扭來扭去,很快化成一股煙消散。
醒風拍了拍手上的白灰,注視着幽暗的冥生道,石壁上嵌着的鬼火日夜不熄,這鬼火對他們鬼來說是賴以生存的好物,卻是能灼傷浮銀的利器。
浮銀的住處在黃泉界很隐秘的一處,醒風将她送到門口,囑咐道:“你剛從輪回中出來,先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夜游神的事,我會幫你注意着的。”
浮銀點點頭,剛準備轉身,見醒風語言又止的模樣便停下了腳步。
醒風沉寂了一會兒道:“我雖為鬼域之人,你卻從不對我設防。”
浮銀詫異,笑道:“我為何要對你設防?像我這樣一個非人非妖的怪物,又沒有仙根,誰又會覺得我是個威脅?”
“我在鬼域蒙受你和三啖君的庇護已經是浮銀的幸事,不過,成事還得靠我自己。”
門口的風鈴輕輕搖晃着,浮銀給它施了法,裏面的鈴铛發不出聲響,無聲地敲擊着銅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