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53 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五)

第53章 霜華特地催晴色(五)

敵人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追着梅長君的足跡而去,寂靜的山道上滿是喧嘩之聲。

梅長君仗着對地勢的熟悉,幾個閃身便将人遠遠甩在後方。

但與左側山道有遮蔽之處不同, 右側的道路蜿蜒曲折,卻沒有擺脫的契機。梅長君又不願折到能通向梅翊景藏身處的道上,于是你追我趕, 漸漸僵持。

只要拖上些時辰便好……

梅長君一邊快速向上行去,一邊瞥了瞥山腳皇帳處的火光。

蔓延的趨勢似乎被控制住了。

她心下微定。

兵貴神速, 前世裕王一黨反叛的戰火蔓延得如此廣, 如此慘烈, 俱是因為攻擊來得太突然,以致獵場守軍完全沒有反應——等回過神時,皇帳已燒了大半,貴人們死傷慘重, 整個山林烈火漫天。

此次守軍反應得如此之快……往事不會重演了。

梅長君躲過身後射來的箭,神情冷靜。

追兵太多了,援兵一時難至, 一味地奔逃只會耗盡體力,若是被堵在無路的山頂……她抿唇思索片刻,往半山腰一處斷崖折去。

她記得那裏高低錯落, 凸出的山體下方是一片沉沼。

但其中還有一隅立足之地。

敵軍窮追不舍,唯有向死而生。

梅長君奔至崖邊。

追兵們越靠越近,在他們的眼中, 倉皇奔逃的太子殿下似是走到了窮途末路。

“要活捉嗎?”

“裕王殿下厭極了這個太子, 若是可以抓他回去親手折磨, 想必獎賞更重。”

幾人商議完畢,獰笑着朝梅長君走來。

他們放慢了腳步, 似在刻意享受獵物走投無路的慘狀。

“逃啊?剛才逃得那樣快,如今可逃不掉——”

然而話音未落,崖邊人的身子卻微不可察地輕晃一下,像是遇見了什麽好笑的事。

在追兵驚愕的目光下,那人背朝他們,向前一步,毫無征兆就跳了下去!

追兵急匆匆奔至崖邊,向下望去。

模糊的暗影中,明黃衣袍的一角在沼澤上浮了一陣,最後隐沒在黑暗中。

“這……我們還追嗎?”

“追什麽追!斷崖如此之高,其下更是一片沉沼。太子跌落進去,想必屍骨無存了,回去複命!”

雖然沒有活捉到太子,但除掉他的任務已輕易完成,追兵們喜氣洋洋地沿原路下山。

“等回了皇帳,你我皆能升遷!”

……

“國師,長君說裕王或有異動,你快——”

林澹越過大半個獵場,才在兵部駐紮的地方尋到了裴夕舟,一把抓過他的衣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皇帳那邊有人守着的,她怎麽……”裴夕舟拿着兵符的手一顫,移步到林澹近前,方才靜如深海的墨眸波瀾乍起,“她在何處?”

“長君在梅林中,方才察覺到不對——”

在梅林。

裴夕舟快速拿過手邊劍,奔出軍營,翻身上馬。

林澹追到他旁邊:“你都沒聽我說完——”

銅質的兵符被扔在他懷中。

裴夕舟握着缰繩,冷聲道:“我剛剛下了軍令,守軍已去阻止,你拿好兵符,随機應變。”

聽到前半句,林澹緊張的神情一松:國師令下得很早,似乎是與長君同時察覺到了獵場中的異動。

可最後四字又讓他心尖一顫。

他恍惚地捏着兵符,指了指自己,道:“我來?”

“裕王已失先機,無非負隅頑抗而已。”

“那你……”

馬蹄踏雪帶起蕭瑟的寒意,裴夕舟簡短的回應反透出一種如焚的焦灼,仿佛是要再度失去什麽似的。

“我去尋她。”

……

京郊的天空越見陰沉,竟是要下雪了。

裴夕舟握着劍柄一路策馬厮殺過獵場。

他走得匆忙,墨氅散亂地披開,殷紅的血跡順着內裏單薄的白衣流淌而去,在嚴寒中逐漸凝涸,染成枯敗的暗紅。

突破梅林封鎖時,敵軍沒有認出他的身份,連活捉都未想過,每一箭都下了死手。

一人一馬目标太大,他為了速度不願棄馬而躲,揮劍相擋終有不逮。

沖出重圍時,一支箭破空而來,直直穿透了他的胸膛。

裴夕舟片刻未停,揮劍砍斷箭杆,抽鞭直奔深林而去。颠簸間傷口迸裂,疼痛尖銳刺骨,他卻恍然未覺。

林中風聲愈發凄厲,飛雪狂卷,飄灑而下。

裴夕舟沿着印跡一路尋去,眸色似血般殷紅,腦海中只餘一個念頭。

他不會再丢下她。

胸膛裏仿佛燃燒着一團火,在極致的疼痛、疲倦與凄惶下,裴夕舟勉力維持着神志,推斷梅長君會走的方向。

她應當是上了山。

半山腰有一個極為隐蔽的山洞。

裴夕舟在山腳棄了馬,提着劍一步步向上行去。身上的傷一直在流血,他步步沉重地按着記憶朝山洞尋去。

逐漸低垂的夜幕下,碎雪不斷飄灑而落,掩住了血跡。

前方的山洞傳來兩道熟悉的聲音。

“長姐你找過來啦!”

“嗯……追兵退去了,我繞了回來。”

裴夕舟緊繃的神色驟然一松,眸中一點點地湧起了神采,然後就是濕潤的光。

他快步走到掩住洞口的藤蔓前,擡起手,指縫裏全是血。

腳步一頓,手指垂落。

梅長君察覺到洞外的聲響:“誰——”

她提劍緩緩向外走來。

在這短暫的瞬間,裴夕舟匆匆系好身上墨氅,将傷口與血跡藏在一片深黑之下。

“夕舟?”她道。

他棄下劍,猛地擁抱過來,不分力道地擁着她,染血的指尖繃得發白。

梅長君愣了愣,擡手拍了拍他的背,聽到耳畔近乎破碎的喘息聲。

“你怎麽來了?山下無事了?”

裴夕舟閉着眼,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應當無事吧。”

“嗯?”

梅長君戳了戳他的肩,随着他漸松的力道從他懷中退出來。

“我擔心裕王或有異動,一直守在軍營,提前布置軍隊去了皇帳。”他終于确認她沒有事了,近乎貪戀地望着她,嘶啞的聲音裏帶着淡淡的笑意,“林澹來通知,我便過來了。至于收尾之事,都丢給他了。”

從軍營趕過來……需要橫跨大半個獵場。

梅長君看着他雲淡風輕地将過程盡數略過,心緒如在雲端翻湧,幾經回轉,輕聲道:“你知我對此處熟悉,能有什麽事……”

她掃了掃被大氅嚴嚴實實裹住的裴夕舟,想要上手看看傷勢。

裴夕舟握住她擡起的手,只是看着她,輕笑:“我知道殿下厲害啊……但是……”

但是他想到前世大火中的白玉面具,想到上元夜那來不及阻止的長刀……眼前看不見她的痛苦席卷而來,無數次重複着丢下她的噩夢。

塵勞關鎖,伊人不在。

裴夕舟低聲道:“但是,我怕再見到你說疼……”

怕她白玉遮面,倒在懷中,卻對他笑着說,裴世子,我好疼啊。

每每憶起,叩心泣血,痛入骨髓。

所以他渾身浴血地來了,即便她根本毫發無損。

裴夕舟凝視着她,看了好一陣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梅長君濃密的眼睫輕輕垂下,視線落在他墨氅上深暗到幾乎辨不出的血跡,呢喃道:“你傷着哪兒——”

裴夕舟一聲輕笑:“小傷無礙,血跡多半是別人的。”

“長公主心疼了?”

梅長君輕輕瞪他一眼:“才沒有……你自己要來的。”

山洞內傳來一聲似是摔倒的震響。

兩人掀起藤蔓,奔了進去。

梅翊景跌在離洞口很近的地方,望了望裴夕舟,又望了望梅長君,眸色有些茫然和疑惑:“裴哥哥你喚長,長君姐姐什麽?”

“你怎知她是——”

梅長君幽幽地看着裴夕舟。

他無奈一笑,走到梅翊景身邊拉起他:“此事說來話長……”

“眼下倒是有更要緊的事,”裴夕舟神情端肅起來,“陛下遇刺,受了重傷,雖然裕王肯定逃不掉了,景弟你還是快些回皇帳坐鎮為好。”

梅翊景心下一震,差點再次跌倒:“父皇重傷……裴哥哥你現在才說!”

裴夕舟讪讪地避開他譴責的目光。

“現下回去,敵軍都被制住了,也剛好……”

梅翊景視線在裴夕舟和梅長君之間晃了下:“長姐,我先下山了。”

匆匆出了山洞。

梅長君看向裴夕舟:“陛下怎麽遇刺了?”

“我也未想到裕王如此大膽,不僅針對儲君,甚至直接對君王出手。也正是因為刺殺在燒皇帳之前,所以發現得及時。”

“陛下身體本就不好……”

裴夕舟點點頭:“許多事情都提前發生了。”

梅長君知曉他的意思。

沈黨覆滅,江浙動亂,裕王謀反……陛下殡天之事,或會同樣提前發生。

“那你……今後作何打算?”

梅長君望着他道。

她與母後都商量好了,新朝初立,她就離開顧家,回到長公主府,幫着景弟輔政。

一切回到前世的軌跡。

只是沒有了賜婚。

她知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朝堂……沒了這層牽絆,或會欣然離去,刻霧裁風,徜徉山水。

裴夕舟同樣讀懂了梅長君眸中神色。

“殿下,不要我了嗎?”

梅長君沒有回答,只是回憶道:“我記得你曾改過一詩:鶴鳴九臯,聲聞于野,願潛在淵,或在于渚……”

“如此也好……”他默然半晌,唇角終是淺淺地一彎,墨眸深處只醞成一種雲淡風輕的溫靜平和,“山下需要人主持大局,景弟年幼,殿下快去吧。”

梅長君深深看了他一眼。

紅裙曳過山地,藤蔓掀起,再落下,人影遠去。

裴夕舟一個人留在山洞中,終于支撐不住,扶着山壁緩緩跪下。

佯裝的平淡褪去,胸膛的箭傷劇烈疼痛,卻抵不過心頭哀莫。

鶴鳴于九臯,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它山之石,可以為錯。

鶴鳴于九臯,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确實想過做個閑人,當個隐士。

隐士是怎麽出山林的呢?

因為想同她并肩而立,願為她舍生入死。

可不會有了……再也沒有機會留在她身邊了……

嗓間溢出破碎的低笑,仿若傷鶴哀鳴。

山間呼嘯的風吹拂着洞口藤蔓,冷寂的月光透了進來,卻照不亮他身前方寸。

裴夕舟整個人跪在暗影裏,一動不動宛若凝固的冰雪雕塑。

直到有一道聲音輕輕傳來。

“裝也不裝得像點……”

他指尖一顫,不敢置信地緩緩擡頭。

風吹起藤蔓,月光懶洋洋照落洞前,地上碎雪流淌着瑩潤的光澤。

于是順着這光,他朝外看去。

“國師也不想想,無論是身上受傷,還是心中所想,哪次能瞞得過我……”

梅長君一手掀着藤蔓,笑意盈盈地垂眸望着他。

墨畫似的清隽眉眼,如青山起伏的輪廓一般,緩緩舒展。

他從黑暗中緩緩起身,渡過風雪如晦的前塵向她走去。

雲開雪霁,塵盡光生。

“殿下回來做什麽?”

他嗓音極輕,如夢似幻,近乎呢喃。

“唔,我也不知道……”梅長君眨了眨眼,語調帶着回憶之感,“回來,渡你?”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身子拽了過去。

清亮的月光下,他将她按進自己懷中,埋頭深深地吻了下去。唇瓣相依,熾烈的情緒像是一團滾燙的火,卻又極盡溫柔。

良久,三五明光投落眼底,他擁着她,輕聲道:“殿下當真不再走了?”

“嗯……不走了。”

似有一團冰雪在心尖化開。

霜華綻晴,熙熙融融。

他再次俯身而去,懷中人笑着應他,一雙明眸豔烈似灼灼春陽。

足以照破山河萬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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