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22 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
第22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
梅長君回過神來, 便聽見顧珩簡短的話語。
他彎唇笑着,桌上燈燭罩下一片搖曳朦胧的光。
這一瞬間,梅長君突然有了一種感覺——歷史的長河曲折掩映, 她開始慢慢觸及那曾記載于史冊上的只言片語。
既然顧尚書能夠被提前派去江浙,顧珩此次随行,又當走向何方?
方才夢中的恐慌之感逐漸擴大, 梅長君手指一顫。
置于桌沿的酒杯被碰到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灑落的酒水浸染上她的衣袖, 順着指間滴滴答答淌下, 濺落如玉碎。
梅長君顧不及處理, 擡眸望向顧珩:“一定要去嗎?”
顧珩起身走到梅長君身邊,一邊用素帕替她拭去指間的酒液,一邊笑道:“長君一向波瀾不驚,今日反應竟如此之大。”
他淡笑搖了搖頭:“此前也是, 你傳來江浙的信中,字裏行間憂思重重。”
梅長君沒有回答,靜靜地望着他, 仿佛想要得到一個保證。
顧珩将跌落的酒杯拾起,緩緩垂眸,鄭重地開口道:“你放心, 我會平安歸來的。”
用完晚膳,便是分別。
顧珩示意小厮去房中拿壓歲錢。
天色黑沉,只餘幾顆星子靜靜高懸。
“今年怕是不能同你一起守歲了……”
顧珩将早已精挑細選的錢幣遞到梅長君手中, 輕聲道:“不過來日方長。”
飛雪飄灑而下。
顧府門前, 他翻身上馬, 桃花眼微彎,沖立在門邊的梅長君擺了擺手。
“回吧。”
……
冬日時短, 年關将近,承天書院的年終考核也逐漸拉開了帷幕。
按照大乾傳統,無論是京都還是地方的書院,都會在年末對學子們進行考核,以評價他們在這一年中的課業成果。
這一措施被稱為年考。
承天書院雖然是新開設的,但其由陛下親自下令舉辦,還時不時有些名将、大儒前來指導,因此備受關注。而今一年時間已到,京城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此處,思量着這些世家子弟們的表現。
書院衆人中,年歲小些的,或許并未感受到太大的壓力,但那些臨近仕途的世家子弟們,早在家中聽過不止一次的叮囑。
據幾個心腹大臣所言,除去尋常科舉途徑外,若有學子能在年考中取得一定的成績,或許能破格錄用。該論調的真實性還有待商榷,但即便不能直接入朝為官,能在朝臣和陛下面前有個好印象,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昨日用完膳後,我爹爹特意将我召到書房,詳細囑咐了一番……”
學堂中,趙疏桐側坐在書案旁,撇了撇嘴道:“他難道不明白自家閨女是個什麽樣的能力?武課還好,四書五經這些我是一竅不通,若是考一考兵法,說不定我還能掙得幾分。”
在她身邊的幾位公子小姐們紛紛贊同地點了點頭。
“疏桐說得沒錯,術業有專攻嘛。”
“哎,看來我們都只能期望在武課的考核上好好表現,提一提總的成績了。”
“不對,還有長君呢!”
本來安安靜靜坐在座位上聽衆人閑談的梅長君擡了擡眸。
“對呀,我竟忘記,咱們之間還有長君這般文武全才呢!”
一個向來行事風風火火的小公子一邊笑得燦爛,一邊伸手朝梅長君擺在桌案上的課卷摸去。
梅長君還未反應,旁邊的趙疏桐就筆杆“啪”地在那只手上敲了一下。
“你拿長君東西做什麽?”
小公子委屈地解釋:“我沒想做什麽!”
衆人狐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就是,想摸摸看……你們過年不都随家中人去觀南廟祈過福嗎?我聽聞若是摸了有好運的東西,說不定也能蹭些福氣來。”
他越說越理直氣壯起來:“長君文武俱佳,我試試若摸了她的書,能不能往前多考幾名。”
梅長君一愣。
“好像……有點道理?”趙疏桐一拍桌案,眸光有些蠢蠢欲動。
這一句打開了話語的閥門。
“我能摸一下嗎?”
“我也要!我也要!”
在一片吵嚷聲中,江若鳶也輕輕開口道:“長君,我也想……”
書院衆人年歲本就不大,平日裏自恃身份,向來端着,近日或許是家中給的壓力太大,一個個倒比平日裏活躍了許多。
看着如此始料未及的場面,梅長君眼神複雜。
沉默半晌,她開口道:“……你們随意。”
“好嘞!大家排隊。”
趙疏桐咧嘴一笑,率先在梅長君的書卷上摸了一下,口中還小聲念叨着什麽。在她身後,七八個公子小姐們當真排起隊來。
一輪摸完後,那位提出這個想法的小公子歪了歪頭,道:“這是文課的,還有武課,雖然我們武課也不差,不過多多益善嘛……長君你可帶了劍?”
另一個小姑娘已眼疾手快地将梅長君置于桌腳的長劍取了出來。
“剛才你們先,這次得我先!”
“怎麽,先摸考得好是吧?給我拿過來!”
一番打打鬧鬧中,先生來了。
鬧成一團的公子小姐們瞬間作鳥獸散,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回到了自己的書案旁。
“後日便是年考了。明日書院放假,你們回去好生準備。考試時也不要過于緊張,若是考得好的,書院的老師們已為大家備下了嘉獎之物。”
先生笑吟吟地望着坐得端正的學子們,捋了捋胡須道:“但也不能過于放松,要知道,書院的最後幾名,也是有‘獎勵’的。”
他話音一落,許多公子小姐們紛紛苦下了臉。
前幾日他們就聽到了消息,說若是有誰在年考中排名靠後,就會受到特別關注,怕是得得到數倍于其他人的課業量。
“啊……還不讓人過個好年了。”
角落裏,一位小公子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小聲嘟囔着。
先生眸光一掃。
他頓時縮了縮脖子,像鹌鹑一樣,低頭坐在座位上。
先生收回目光,淡淡道:“具體事項便是這些,切記後日莫要遲到。好了,都散學吧。”
衆人紛紛起身向外走去。
在書院門口分別時,趙疏桐叫住了正準備登上馬車的梅長君。
“長君,我給你備了年禮,後日帶來!”
她揚唇笑着。
江若鳶站在一側,眸中也染上幾分笑意:“我也是,定好的簪子後日便到了。”
經過好些日子的沉寂,江若鳶也逐漸恢複了過來。在發現江繼盛的死劾引起了江浙變局後,她逐漸明白了兄長此舉的意義,也學會将傷痛掩藏在心底。雖比以往更沉默了些,但眼眸深處卻更堅定了。
“簪子?”
梅長君輕聲重複。
江若鳶點了點頭,認真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跟我說自己非常喜歡玉簪子麽,我尋了好久,才得到一方滿意的玉料,後日應當便能做好了。”
趙疏桐也點點頭,像是回憶起什麽,蹙眉道:“本來我們之前還找到了更好的玉料,不成想已被人早早定了過去,花了好些代價相商,他們竟理也不理。”
“看那傳話小厮的衣飾,想來是勳貴人家,連搭理都不肯……要不是若鳶拉着,我高低得去争一争。”
看着她義憤填膺的模樣,梅長君無奈地笑了笑,想要說話。
江若鳶也同時扯了扯趙疏桐的袖子。
趙疏桐立即反應過來,嘆道:“知道你們兩個想說什麽。你們放心,我趙疏桐向來不會仗勢欺人的,只是氣不過他們的态度。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裏的人家,見到我将軍府也能無動于衷。”
話匣子一開,趙疏桐一時半刻又停不住了。
直到趙府女使來催,她才戀戀不舍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長君平日裏高似陽春白雪,我本以為你不會喜歡簪子這等事物,還好若鳶告訴我了!”
梅長君淺笑回道:“疏桐所贈,皆是好的。”
她望着趙疏桐揮手離去的身影,低聲自語道:“不過我确實對金銀首飾無甚偏好,至于玉簪……”
長睫掩住她微黯的眸色。
“似乎有人還欠了我一枚……”
……
前世。
長公主府。
原本素雅的院子被布置得喜慶極了,入目皆是灼紅之色,前院熱鬧的聲響從早晨一直延續到傍晚。
京都之中,同樣是一片喜氣祥和,各大酒樓紛紛擺着流水席。
幾個剛剛來到京都,有些不明所以的外地人好奇詢問:“今日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一個百姓雙手捧起酒杯,笑呵呵地答道:“你們可趕上了大熱鬧,今日啊——”
“是我們長公主和國師的大婚。”
日暮黃昏之時,長公主府中的賓客漸漸散去。
梅長君坐回到寝屋內,紅綢阻着她的視線,本來極其安定的心有了些微起伏。
前院的聲響已停。
裴夕舟卻遲遲沒有出現。
她兀自坐着,回想起兩人之間的種種,嘴角始終噙着一絲期待的笑意。
“原來竟過去這般久了。”
舊朝的最後一個冬獵,她戴着白玉面具,恰好從刀鋒下将他救出。
一年後的新朝冬獵,殘黨反叛,她意外重傷,是他背着她躲進荒山。
之後回到宮中,她本憂于難尋機會與他相見,卻發覺他深受皇弟信賴,所做之事漸漸超出了國師之責。
金殿之中,三人時常商讨國事,激濁揚清。等梅長君征得太後同意出宮立府後,他們相聚之日漸多,交游賞景,兩年時光竟這般倏忽而過。
不知他收到皇弟的賜婚诏書時,是何等反應……
梅長君正垂眸沉思,便見床幔下露出一點鮮紅的衣角。
有人來了。
淡淡的檀香味襲來,來人卻沒有出聲,靜靜望着這片鮮紅豔光的蓋頭。
半晌,他拿起銅挑,微微傾身而下。
呼吸已近到能夠感知,梅長君這才發覺他身上除了檀香,還有一絲極淡的酒香。
他一向不喜酒味,想必已是沐浴過後了。
梅長君啓唇輕笑:“今日是飲了多少?”
在她說話的過程中,銅挑伸進蓋頭底下,緩緩掀起了紅布。
說完最後一字的梅長君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沉凝的、霜雪般的墨眸。
暖黃燭光映照下,裴夕舟的眸光卻如清冰一般,讓人心頭發緊。
梅長君笑容微頓,吉服袖中的手指陡然收緊。
天邊的暮光一點點順着窗棂漫透進來,在這光下,她細細望去。
只見裴夕舟穿着一襲紅袍,長發松松地攏在一個紅玉髓的發扣裏,眸光有些迷離。
似乎醉得有些狠。
方才是看錯了?
梅長君眉心微蹙:“……這是,怎麽了?”
裴夕舟就這般凝視着她,沉默不語。
直到梅長君将微涼的手指觸及他的額頭,他才恍然回神般,輕聲道歉。
“我可能有些醉了。”
裴夕舟避開梅長君幽幽的目光,拿起玉石酒器,将其中一個送進她的手中,微啞着開口:“合卺禮。”
梅長君垂眸接過。
便見他冷白修長的手指有着幾道血痕。
“你的手——”
裴夕舟抿了抿唇,方淺笑着回應道:“做玉器不慎傷了,不妨事。”
“給我做的?簪子?”
他握着另一個酒杯的手指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順勢與梅長君将手挽好,再将酒液送至她的唇邊。
“……不是簪子。”
梅長君也并未思慮太多,與他含笑對飲。
放下酒杯後,她好奇他會送她什麽,本想繼續問下去。
“不是簪子,那是——”
還未問完,便被裴夕舟突然的動作止住了聲音。
大紅的衣帶從梅長君的腰上滑落,其上一顆綴着穗子的镂空玉香球跌落在地。
裴夕舟低垂的眸瞥了那玉球一眼,一邊傾身,一邊輕聲道:“香球如何?”
然後強勢地堵住了她細碎的,似是非是的不滿之聲。
暖黃的燭色灑照進垂落的床幔,她被籠進一片連綿如織的光影中。
礙事的吉服從床角滑落。
“殿下不是一向順着臣麽……臣不喜做玉簪。”
裴夕舟有些無奈地微嘆,緩緩解下腕上的玉珠串。
“香球只能作為墜飾,确實不好。”
他拈着玉珠,手指一寸寸下滑。
若有似無的微涼觸感換來微亂的氣息。
他卻仍是一派雲淡風輕之色,輕輕吻上她濕軟的眼眸,輕笑道。
“殿下或許會喜此物?”
寝屋溫度節節攀升,她阖上盡是水霧的眸子,低低斥了一聲。
“……放肆。”尾音帶着抑制不住的顫意。
“臣錯了。”
溫潤的聲音萦在耳畔。
她心頭微松,剛要睜眼。
呼吸卻驟然一滞。
“可殿下也該專心些……”
迷迷糊糊間,她再難想起玉簪之事,只餘輕軟細碎的哭腔從喉中溢出。
燭光透過起伏的床幔縫隙,照出一片缱绻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