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鶴(重生) — 第 23 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三)
第23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三)
兩日後的清晨。
年考還未開始, 早到的學子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猜測接下來的考題。
“沒想到竟是先考武課……還得小心不能受傷,不然會妨礙書寫了。”
“有道理, 你說一會兒是要對練嗎?”
“誰知道呢?師傅的想法變來變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梅長君來到演武場外,便見飄雪的草場中人影晃動, 劍光微閃。
“長君!來這兒!”
趙疏桐把兩只木匣子捧在她跟前。
“這是我和若鳶挑的,快看看合不合心意!”
梅長君接過匣子, 在趙疏桐的催促下将蓋一一掀開, 溫潤華光流轉。
身邊的女使驚奇地道:“好精致的玉簪!”
兩個匣子分別裝着兩枚溫潤通透的玉簪, 紋飾雅致。
“我這枚可是暖玉制成的。”
梅長君笑着取出,便覺觸手生溫。
“多謝疏桐。”
她将自己備好的年禮交與對方,順勢問起:“怎麽不見若鳶?”
趙疏桐看了眼梅長君手中另一枚玉簪,低聲道:“她今日來得及早, 方才遇見我,便将禮物托我轉交給你,自己一人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梅長君輕輕“嗯”了一聲, 想了想,又道:“難不成是緊張武課了?”
趙疏桐卻搖了搖頭:“不太像,她家中本就對她在承天書院的表現無甚期望。”
她說着, 垂下眼簾:“而且此前她為了江繼盛多次頂撞長輩,在江家更不受待見,像透明人一般, 這次江家又有新的熱鬧, 應當也無心管她課業的問題吧。”
梅長君聽了這話, 目中露出疑惑:“江家又要做什麽?”
“長君不知道麽?”趙疏桐再想了想,又點點頭道, “你父兄都去江浙了,無怪消息受阻。昨日江家傳出消息,說是要請族老來京過年,好些人已經在路上了。”
族老?
梅長君眸光微動,不由擡眸看了趙疏桐一眼。
她攤手推測道:“江家多年未聯系旁支,應當是想聯絡聯絡感情?反正我聽說他們院裏忙得很。”
梅長君卻搖了搖頭。
她懷疑此事跟江繼盛有關。
既然顧尚書能提前趕去江浙,沈黨的攻擊自然也會來得更早。
那處于漩渦中心的江家想必也有了應對。
“先不管江家想做什麽,考核快開始了,我去尋若鳶,先把年禮給她。”
趙疏桐點了一下頭,笑道:“那好,我便在此練練劍。”
她想起昨夜父親交代之事,如今只希望能通過武課的考核多提升一點分數,一時也并未留意梅長君隐含憂慮的神情。
“嗯,我先去了。”
這些天來江若鳶雖然極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緒,但梅長君卻能感覺到她平靜表面下的執拗與悲憤。
江繼盛屍骨未寒,若真是要将他逐出家族……若鳶會怎麽想?
梅長君将木盒往女使手中一遞,連傘也不願撐,轉身便向僻靜處尋去,匆忙之下玉簪仍被握在手中。
“她平日裏喜歡一個人去院東……”
梅長君自語着,漸漸遠離了人群。
走至演武場的荒寂處,道路漸漸變得狹窄。
一個月白身影撐着傘立在前方。
是許久不來的裴夕舟。
他很遠就看見梅長君了,沉靜地看她走近,眼波隐晦,深黑的眸子朝梅長君手裏的玉簪一瞥,停頓了好一會兒,方落回她的臉上。
四周很安靜,墨眸中似乎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猶豫着要不要在她走近前退開。
結果還未開口,梅長君先擡眸說話了。
“夕舟?”
是屢次現于夢中,镌刻入心的聲音。
“你有見到若鳶嗎?”
裴夕舟墨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她。
“她究竟跑到哪裏去了……”梅長君已将有可能的地方都尋了個遍,一時也沒了思路。
她看了眼面前無所事事的裴夕舟,思索要不要讓他幫忙尋人。
“……你是說那個喜歡跟在你身邊的小姑娘?”裴夕舟仿佛才聽到梅長君的問題,回憶道。
“對,就是江繼盛的妹妹。”
雪未止,簌簌落在梅長君的發間。
“她方才往那邊角落去了。”
裴夕舟淡淡道,望着梅長君鬓發與肩頭處的雪粒,眉心蹙了起來。
他走到她身邊,将傘往她握着玉簪的手中一遞,也不說話,轉身想要離開。
“我不用——”
說着,伸出手,想将手中傘向前遞去。
裴夕舟隔着幾步的距離回身,看着與傘柄碰在一起的玉簪,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人比玉還溫潤,可目中卻透出一些傷色。
“你拿着便是。”
落雪如絮,演武場四周枯枝橫斜,像是妄圖伸向微明的高空。
手中的竹骨傘柄透出幾分暖意。
梅長君看着匆匆遠去的少年身影,頓了頓,決定先找到江若鳶再說。
兩人一東一西走去。
回歸熱鬧之地的裴夕舟看着學子們躲閃的舉動,視若無睹般穿過他們,走到了無人處。
“世子,您的傘掉了?”
眼尖的雲亭快步走了過來,一邊将傘為他撐上,一邊疑惑地問道。
裴夕舟緩緩搖了搖頭,将目光投向東方。
演武場外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震得牆頭的積雪簌簌往下掉。
“今年炮坊準備得可真不少。地老鼠、花炮……據說還要推出新鮮玩意兒,咱們這邊空曠,這幾天都在附近試呢。”
雲亭想起自己在街上聽到的消息,叽叽喳喳地說了起來。
時辰尚早,天光乍破之下,花炮升在空中,炸開五彩斑斓的焰火。
裴夕舟抽出雲亭背着的長劍,劍鋒微轉,在曉色中劃出雪一樣的光。
劍稍帶起的刃風伴着花炮聲發出铮鳴。
“世子武藝又有進步了!”
雲亭眸光一亮,在一旁捧場叫好。
裴夕舟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長劍在掌心轉了個滿月後收回。
“王爺要您在年考考出好成績,依雲亭所見,當是輕而易舉。”
雲亭笑着将傘繼續撐了過去:“文課自不必說,武課嘛……看了世子方才的出手,咱府裏人懸着的心都可以放下了。”
裴夕舟默了一下,淡淡點了點頭。
他方才所為,只是心中情緒紛擾,想借劍灑之。
可劍招的凜冽卻壓制不住翻湧的記憶。
同樣的天色,同樣的焰火。
一時是白玉面具掩住她雪白的面容,只露出明亮的雙眼。
一時是她着廣袖長裙,鬓邊一枝白玉簪,在庭前飲酒賞雪。
若是醉得深了,眸中便似有水光流動,仰着纖細修長脖頸對他盈盈一笑,肌膚瑩白勝雪。
他又憶起兩人去看燈前的那個傍晚。
漫天焰光下,她一雙翦水秋瞳波光潋滟,笑容清淺明媚。
羅裙微蕩,環佩輕響。
她一面使喚着他,一面從暖榻上起身,披上披風随他出府。
如今回憶之時,裴夕舟才突然發現,那時她的眼角似乎隐隐殘留着淚痕。
“世子?世子?”
雲亭面色擔憂地望着裴夕舟喊。
“……無事。”
裴夕舟閉了閉目,搖頭道。
須臾,他将腰間挂着的玉石往手心緊緊一握。
“之前不要的雕具,還是取回吧。”
……
演武場東南角。
湧動的風掀着梅長君的衣角往後翻飛,她并未在意,站在枯樹旁向不遠處的江若鳶望去。
單薄的身姿孤零零立在空曠的草場中,顯得憔悴不堪。
“若鳶。”
聽到聲音,她轉過身,向前走了幾步。
沒了枯枝的阻擋,晨光傾瀉而下。
可梅長君仍覺得那灑落在眼梢的日光尤為刺目傷人。
“長君……我父親竟要,要……”
江若鳶的神情似乎很困惑,又似乎十分憤怒,步履踉踉跄跄。
看着最信賴的好友,她抿了抿唇,情緒漸漸穩定下來,開始訴說她昨日在家中聽到的一切。
梅長君認真聽着,倏忽間,發現江若鳶如今的樣子似曾相識。
像她前世嫁入沈府後留存的幾幅肖像。
“……父親要将兄長從家族除名,還要我去同沈家的幾個女兒交好。”
一樁樁都要發生了麽?
梅長君心中泛起一絲苦澀的慨嘆。
“為什麽!明明是他們害得兄長如此,我為什麽要去讨好仇人的子女!”
江若鳶深吸一口氣,聲音漸漸激動起來。
“父親還說,兄長若是知道,也是願意的……這就是所謂的籌謀嗎?”
她偏着頭,忽然笑了出來。
然而笑着笑着也不知為什麽,心底裏一股酸楚湧出。
“若鳶,籌謀一事難以定論,但你兄長曾同我說過,你是他最憂心的妹妹。有什麽事,若不願,便不做。”
從梅長君口中聽到熟悉的話語,江若鳶強忍在眼眶裏的淚全掉了下來。
她緩緩擡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目。
梅長君看見有眼淚自她的掌隙滾落,像一場無聲而下的雨。
她沒有再安慰,走上前,将人攬在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懷中人卻漸漸直起了身子。
“長君,你此前同我說在查有關兄長的一些事情。”
她說得很慢,咬字清晰,音色因哭腔有些沙啞,語調卻漸漸铿锵。
“我也想一起去做。”
梅長君松開手。
在江若鳶執拗而堅定的目光下,她緩緩點了點頭。
“我讓桑泠帶你。”
演武場外,花炮仍在鳴響。
焰火接連不斷地竄上高空,炸出一片缤紛的色澤。
梅長君仰頭看向這煙火灼色,在心中輕聲道:原來京都的風雲,在江兄走上刑場時,便已加速動搖了。
“我們先回去參加年考。”
兩人挽着手向回走去。
“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具體情況還未知曉。待今日結束後,我們便去煙雨樓相詢。”
此刻穩步安排的梅長君,并未想到桑旭查到的進展,竟會同裴王府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