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還 — 第 25 章 老人言
第二十五章 老人言
鐘原開車朝目的地行駛了約摸一個小時,眼前便只剩小路了:章伯說的沒錯,車開不進去,剩下的只能步行。
他停好車,擡腳紮進了小路中——幸而這般似水的春色,美到不至于辜負這樣一位遠到而來的客人:
路邊的綠色茁茁地透出生氣,在淺薄的陽光下盡情塑造着春天該有的樣子;微風輕飄着拂過耳畔,微涼又濕潤——鐘原在其中走了一個多小時,竟絲毫不覺得累。
約摸到了中午時分,鐘原才終于遠遠看見了一座石橋,巨大的石塊壘砌而成的橋身正安靜地伏在河面上,潺潺的河水自橋下淌過,蜿蜒着流入身後同樣安靜的村落。橋邊立了塊石碑,鐘原走近了才看清上面的字:石橋川。
這村子并不大,稀稀落落只有百十戶的樣子。已過正午,太陽将金黃的臉藏進雲層中,躲懶睡午覺去了;村中袅袅的炊煙也陸續散去,安靜的巷子裏除了幾個貪玩的孩子幾乎看不到別人。
如此一來,想找個人問問路是不了能的了。鐘原只好在心中默念着那個地址,在不大的村落中邊走邊找起來。
腳下的路由石板鋪成,雖不平坦可也算不上崎岖;沿着河道兩側嵌着長串的青瓦白牆,像名家筆下的水墨畫,卻又較之生動了不少;巷子裏零星倚着牆堆着柴禾,幾方青青的小菜園,還有不知是哪一家警覺的犬吠……在鋼筋混凝土的世界裏呆的久了,這樣的恬淡的環境對鐘原而言簡直就是仙境一般。
穿過幾條幽深的小巷,眼前一幢兩層的小樓遠遠地引起了鐘原的注意:精致的簡歐式風格,在古樸中得體地透着靈曼和雅致,遠遠看去,倒像是件被放大了的,極具收藏價值的藝術品。
鐘原快走幾步來到近處。
大門上落了鎖,鎖鼻處早已鏽跡斑斑;二樓的窗戶上破了個大洞,正靜幽幽地張圓了口;精致的栅欄牆中透出整個雜草層生的院落——舊草未枯盡,新草又榮起,攪和成一派略顯尴尬的景象,在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春日裏,安靜而肆意地寫滿蕭索。
牆上倒垂下來的枯枝将門牌擋住,只隐約透出點藍色;鐘原上前伸手扒開,那藍色的底上便又多了幾個白色的方字:石橋川 72號。
鐘原心中湧上一陣狂喜:找到了!
可下一秒,這狂喜又馬上被眼前的這片滿目瘡痍沖散,他呆立在那裏,心底升起一份茫然。
“年輕人,你找人嗎?”一個略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鐘原循聲轉身,見是一位老者,正端坐在對面門口的竹凳上;須發皆已白透,枯松枝一般的手中橫攥着一根長煙鬥,布煙袋悠閑地在上面蕩着秋千;那袋體也是瘦瘦的,同它的主人一樣。
鐘原點頭,繼而将腳步朝那老者的方向挪去,謙遜又禮貌地問道:“是的。請問這位老先生,這家人家是不是姓沈的?”他指了指那個空寂的院子,輕輕俯下身體。
那老者并不着急回答。他自上而下地将鐘原粗略地打量了一番,又垂下眼,将煙鬥探入布煙袋,左撞右撞着把它填滿,随後才重新擡起眼角,反問道:“你是……”
鐘原站直身體,語氣中又添了幾分恭敬又溫和:“哦,我姓鐘,家父與這沈家……是故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父親與這沈家的關系,只得從腦海中的字典裏急速翻出這“故友”二字,也許這也是他心裏目前來說最直觀的理解了。
“故友?”那老者重複着這兩個字,聽上去像是在追問,只是聲音卻很低。他用拇指把煙鍋中的煙絲壓實,又顫巍巍地從口袋中掏出火柴,“嘩”地一聲将那小鍋煙絲點燃,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鐘原眼下正愁找不到個人來給他把沈家的事情問清楚,就剛巧出現了這麽個前輩。他一臉虔誠,只等着那老者盡快将煙絲燃盡,好騰出嘴來與他說上一二。
“沈家……這裏已經許久未曾有人來過了……”混着煙霧,老者口中緩緩吐出一句軟綿無力的話,聲音低沉又沙啞,像幹嚼着面粉的自言自語。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意味深長地注視着面前這座精致的小樓:“将近十年了吧!”
十年?鐘原在心裏盤算着這個時間節點,奈何腦子現在空作一潭,根本什麽都拾不起來;略頓了頓,他又開口追問道:“那您知道這家人去哪兒了嗎?”
那老者茫然地搖搖頭,将燃盡了的煙鬥在腳旁的石階上輕磕了兩下。銅制的煙鍋發出清脆的“叮叮”聲;那撮灰骸應聲而落,歸入一堆已經頗具規模的“同類”之中。
兩個人突然都不再說話,空氣也安靜了下來,靜得甚至聽得到已有幾巷之隔的潺潺的流水聲。
“年輕人,倘若一個人做錯了事情之後盡力彌補,竭力贖罪,那他,還值得被原諒嗎?”那老者突然擡起臉,目光緊緊地扣在鐘原臉上。
“值得!”鐘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兩個字的回答短暫到甚至沒來得及經過他的深層意識。
老人臉上一閃而過一絲驚訝,随後便是一種看似難以言喻的傷感;這份傷感逐漸爬進他窅遠的眸中,微黃的眼白慢慢染上紅色。他緩緩起身,不再說話。
鐘原伸手去扶。他的手觸到一截瘦削的手臂,僵硬地被裹在單薄的袖管中,正微微地顫着,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什麽。
鐘原開始不由地疑惑起自己剛剛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惹怒了這位老者,他慌忙解釋道:“懂得彌補和贖罪的,本就該是個善良的人;一個善良的人即使在盲目中誤入歧途,犯了錯,也終會找到正途的,不是嗎?”
那老者聞言再次一怔,他停下準備離去的腳步,又回過頭,開始仔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張清秀英隽的臉。許是突然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了他的心間,令他瞬間将昨天半夜打來的那通電話再次抛在了腦後,從心地重新審視起這個年輕人來。
許久,老人家冁然一笑,抽出被鐘原攙着的手臂,誨味甚深地拍了拍鐘原的肩膀:“好孩子,記住你說過的話……”他又擡頭看看灰霾的天空,不知何時,薄薄的烏雲又攏了起來。“快下雨了,早些回去吧!”
說完,老人轉身推開身後沉重的黑漆木門,走了進去。留下鐘原孤獨地站在那裏,心思翻湧,言困語乏。
鐘原擡頭看了看煙灰色的天空,沉雲疊疊,早已将太陽的光輝盡數攔在了半空中;幾步之外的那幢小樓,也同樣被籠罩在了一片陰翳中;幾杆早已失了水分的枯枝,在微風中輕輕蕩着,像月臺上揮着手的送客。
回去的路上,鐘原走得很慢,對吟着詩飄灑的雨絲完全視而不見。
那老人的話,明顯是有所指的,可那話裏能提出來有用的信息實在太少,一時間根本無從分析:
從餘知予的出現,再到跟朝晖合作的那個項目,還有現在,自己被一份不知是何用意的“資料”引來這裏——鐘原覺得好像是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正把他朝着某個方向一步步拖着走,原因不明。
而也正是這種未知的冒險,居然讓鐘原感到無所忌憚起來。他在心裏暗暗打定主意:明天再來試試。
無論如何,他都要把那個沈未弄明白。
茶廠的牆外停了輛車,并不十分耀眼的深藍色,在青瓦白牆綠葉間竟也分外醒目。鐘原将車停好,徑直朝廠內走去,餘光卻再自然不過地掃過車前那串熟悉的數字:堯A33625——是辛呈的車。
鐘原踩着熟悉的交談聲走進章伯的辦公室。辛呈正乖巧文靜地端坐在茶桌前。
一身運動裝,溫婉的淺紅色把她本就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更加水靈透潤了幾分;一頭卷發被利落地在腦後束起,伴随着頭部的動作優雅又活潑地晃動着。
大概是聽見了腳步聲,辛呈扭頭朝門口看來;見進來的是鐘原,她頓腳站起身,眼中浮起一絲絲毫不加以掩飾的喜悅。
鐘原寡淡的目光只在辛呈的臉上停了一秒,便朝章伯的方向看去:“章伯。”他開口朝章伯打完招呼,才又轉臉問辛呈:“你怎麽來了?”邊說着,走到茶桌前坐下。
辛呈尴尬地笑笑,那些來的時候準備了一路的、用來解釋她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的話,也早被剛剛看到鐘原的驚喜沖散了。
正在她支吾的時候,章伯适時地開了口:
“這位辛總監也是剛剛才到!”章伯看着鐘原額間濕着的發絲,将一杯散着熱氣的茶遞到他手中,“快,先暖暖,別感冒了!這山裏的雨,總是說來就來,也怪我,忘了囑咐你帶上傘再出門……”
鐘原淺笑着接過,道了句“謝謝”便不再說話,腦袋裏還裝着那老人家的話;他低頭咋着杯中甘甜溫熱的液體,也懶得再問辛呈來這裏的目的——他心裏很清楚:馮域沒知會自己,她卻出現了,顯然不是為了工作。
辛呈心裏卻開始盤算起來:天色已晚,鐘原會如何安置自己呢?
章伯也只是偶爾為鐘原的杯子裏淋上幾滴,對他今天的行程絕口不問。
不大的房間裏,三個各懷心事的人。